《厝》詩鈐

5、鏡月相攝

　　故雲柔，新月銳，割晝夜分年歲；花皆醒，葉獨眠，樂音垂秀簾。
　　金鈿累，步搖醉，軒榭退前墀碎；空綠全，翠燭殘，夜台奠色顏。
　　——秋夜
　　秋，最後一夜，寒。
　　曾是月滿花香，必會月缺花殘。
　　天邊殘鉤，鉤來的是月滿記憶。玉輪照著天井，藥氣蒸騰，月光把藥煎香。打開蓋子，罐內黑糊一窩，直吐白沫，那是天上的白月分身托生人間的黑月。藥罐圈住藥，旁邊站著人；天井圈住他們；院落圈住天井；大厝圈住院落；世間圈住大厝；蒼天圈住世間……層層收緊，像磬結，無始無終，一線貫通；像盤香，有頭有尾，點燃待滅；像箭靶，卻找不到靶心；像年輪，背陽密向陽疏……無論如何也逃離不了，只能被豢養當間。
　　大厝西隅有個荒疏的小園，斷井頹垣，破門殘欄，門額上之字皆蒙灰，分辨不清。
　　這落院子有如風中之燭。眾人皆繞避而行。
　　舊厝都是「光廳暗房」，廳堂空空，房裏卻有個婦人。雅片床上的幔帳被熏得昏黃，床欄上的漆剝落殆盡，黝黑泛光。房內陰晦極了，彌散著怪味。倒是她，並不像傳說中的鬼魅。我從那裏販得許多新知舊聞。卷上一支土煙，故事便開始升騰。後來漸識些字，自己看起連環畫，圖裏人物口中時時飄出雲朵，仿佛舊識，自是分外親切。
　　當年她常在黑洞洞的房間裏摸索前行，盤著舊式打結頭，總能聞到髮油夾著汗酸裹著煙葉的味道；衣裝總是灰藍的右衽大裙衫，藏青漢裝褲，還有一雙極響的木屐；雖都舊了，卻還算齊整。她沒有阿嬤那麼多的首飾。
　　漸漸混熟了，我們互相討好。
　　貴氣的孩子，就算是女的也不能亂跑。素因體弱，時光多半在自己屋內荏苒；得以放風，必尋機去看她。她明明盼著我來，嘴上卻不多說。
　　院子裏的草瘦瘦長長，不似一般野草。現在想來，多半是蘭草。我從她那裏見過許多泛黃的宣紙，上面儘是這些草；也有幾張帶花的，星星點點，都是黑白的。
　　白碗裏的黑藥曾被我倒在那面帶柄的小銅鏡上。有幾分落寞，藥滴到哪里都能見色，單單在鏡子上看不見痕跡，乾乾淨淨；藥在鏡面上戲耍一番，就走了；剩下的還是那張看不清的臉。
　　我永遠進不去，我永遠出不來。
　　真正的世間總不及隔了一層，猶在鏡中，有點模糊，些許朦朧，明滅之間，若隱若現，全因是相才顯得如此可愛；總要置身其間，才能幻化出美好的一切，那是相。
　　那年霜降，柿子特別甜，像瑪瑙一樣。後來在書中讀到：瑪瑙原名「馬腦」，又名「文石」，佛經上叫「摩羅伽隸」，《拾遺記》說它是鬼血所化。所謂「夾胎馬腦，正視瑩白，側視則若凝血，一物二色也。截子馬腦，黑白相間。合子馬腦，漆黑中有一白線間之。纏絲馬腦，紅白如絲。此皆貴品。」
　　因節氣祭祀，大人們都忙，乘機我帶了兩個柿子去找她，她竟十分不屑。兩個半透明的果子在窗臺上耷拉著腦袋，醜陋極了。
　　小時候帶過瑪瑙鐲子——據說可以避邪祛災，摔了一跤，鐲子斷成幾段，人倒是全然無傷。誰不希望有個擋煞的？——管他是物是人！玉也有一樣的功能。她看不起所謂「五德兼備」的玉，反倒喜歡配玉的結——中國結最講究的就是一根繩子糾纏到底，頭尾輪回一次，必定完滿接上。
　　蘭折玉碎也只在朝夕。
　　入夏之後，梔子花開，我會為她摘上幾朵。曾端伯喚其「禪友」。她對梔子還好，拿個糖水鳳梨罐子，盛些水供養起來。花開盡情，枯敗亦快。血全嘔出來，漸漸深去，變成褐色，一併風乾。起初只如白絹點血，止不住暈散開來，連成一片；養花的水也混沌老去。月光灑進來，梔子連自己都不得顧全，卻趕忙拭擦月的血淚。
　　天上的月被蝕成一個明晃晃的圈，落下來套在腕上，竟再也退不下來，緊緊緊緊鉗住腕踝，似乎長滿一圈倒刺，扣進肉裏，再從骨裏生根發芽破土而出。為了知道我在哪里，大人給我套上了帶鈴的銀質手環腳鏈。讓自己處在黑暗中正是為了看到光的降生。月亮的寒光正是我的火把，它煆燒了手腕和腳踝的鐐銬，世間不需起舞，安然靜默等待天明。體內的血液如潮汐般被月勾引出來，共同流淌。手捧月光陰冷血液，隱微顫動；滴滿延留在銀鏈上。月色一滴一滴漏光，密葉被濃稠的月光鏤空，斑斑點點墜落的光猶如蒼穹之星；星星穿過我的羽翼，如薩福詩中指引拖著翅膀前行；踏滿清輝，冷沁心脾，和月光熔鑄成一片倉皇。銀光寒氣在月下戰慄，寶鐸鈴鐺搖碎其間。鐲子被斷開拉直，如離弦之箭沖回天上，成了劈雲開霧的雷電；雷電被驅趕回來，竟化成一柄銀簪，挽上髮髻。
　　月光充當了世間的鏡子。
　　冰雪之淚，將長途跋涉來到南方，不覺疲憊。
　　「鑒空無我相，水靜波亦止。手拈幽蘭花，妙香乃如此。」
　　蘭，一名「女蘭」，《淮南子》曰：「男子種蘭，美而不芳。」孩兒菊、零陵香草亦為蘭名；所謂「春芳者為春蘭，色濃；秋芳者為秋蘭，色淡。」
　　園中蘭草到了紙上，總透著幾分銳利，「瘦直挺拔，橫畫收筆帶鉤，豎劃收筆帶點，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連字時如遊絲行空」，那圖上的蘭花大有瘦金體亡國之風。白蘭以黑墨作就，別是一番滋味；一時間感念造化神秀，驚異筆墨清奇，世事萬物，再多彩再剛硬終也化為綿延黑白之間一脈舊夢。
　　所有的人都說舊厝裏不曾有這樣一個人，她的嘴角始終有一絲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秋，最後一夜，我再次套上了銀環，卻再也等不來明天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