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公子寒

4、4

　　渔父登时只觉背心通凉，向后一瞥，却见数丈外水中，忽腾开一张血淋淋巨口，豁着水流，便如无底黑洞般，直往船尾追来。
　　渔父眼见那獠牙如铡刀一般高悬头顶，又惊又怒，喊骂道：“你妈了个疤子！”，奋力起桨，两岸山壁飞也似地倒退后去。
　　流波阵阵，涧水惊澜。
　　小舟慌不择路，直在浮尸群里东撞西撞，咚咚咚地闷响不断。而那群浮尸，也当真邪意得紧，仿佛灵性一般，触物便抓。
　　不多时，双桨上、舟舷上便挂满了浮尸，银色飘带似的在水上飞舞，又仿佛无数水鬼探出白森森的颅骨，裂开阴惨惨的诡笑。
　　黑色巨蟒来得极是迅速，一只血舌，铡刀也似，直在船后乱扫，一股浓浓血腥，弥天盖地扑来。
　　渔父虽久行江湖，但到底年老气衰，加之腐尸不断相互勾连，双桨不断加重，愈划愈吃力，小舟终于渐慢下来。
　　楚灵均流放汉北多年，蛮荒之地的奇虫异兽自是多有领教过，磨难重重之下，心志早已十分坚毅。是以面对如此巨硕凶悍的水蟒，初见虽惊，但稍一适应，便即不慌不乱。
　　那血盆大口一点点追近，眼见便要给追上，他心下一横，蓦地在号钟琴的岳山处一拍。只听铿地细响，琴下猛弹出个暗格来，里面寒光霍霍，正躺着一把剑。
　　却说那剑，周身碧绿，利冠群锋，原为越王勾践所有，后来怀王灭越，宝剑也辗转流入楚国，楚灵均其后得之，易名“香兰”。他多年流放，也全仗此剑傍身。
　　剑出琴阁，一道碧光斩破虚空，空中隐有龙吟，楚灵均一步跨到尾舷，香兰剑明晃晃地对准那追袭的蟒兽。
　　渔父见状大惊，叫道：“你作甚！”
　　剑光甫一闪烁，玄黑巨蟒便如受到挑衅般，登时恚怒，狂叫连连。身子猛向前一窜，裹挟着激越的浪涛，在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电光，巨口对准小舟，呼啸而下，来势甚是凶猛。
　　楚灵均厉喝道：“秦之虎狼师，吾尚无畏，今岂惧畜生何！”看准来势，力贯手臂，香兰剑反手上削，正是一招“出其东门”。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言谓男子只因心有所属，即便看见美女如云，也丝毫不动意。故而此剑一出，心念力道，皆坚如磐石，任敌人来势凶狠，也定伤其于剑下。
　　寒光冷冽，风如裂帛，水蟒似是也识得厉害，空中忽一扭，红信避开，却只听“铿”的利响，长剑正砍中了左獠牙。
　　水蟒吃痛，登时落在一边，顺势扬起铜鼎般的尾鞭，猛向小舟砸下。这一鞭劈波斩浪，破空而来，力道又大出些许。
　　楚灵均心知硬接不得，喝道：“渔父快些！”手中横剑架挡，却是一招“匪石匪席”。渔父闻言飞棹，小舟向前窜出。香兰剑和尾鞭甫一相接，登时便将巨力卸开半成。小舟籍力，猛被推出七八丈外。
　　水蟒两击落空，力道用尽，落下水去。涧水给激得飞起丈许，溅得二人周身湿漉，然而那一长串浮尸，却也给这水浪排荡开去了。
　　渔父顿觉手上轻快，叫道：“好个‘无邪剑法’！”双桨轮转，小舟复行如飞。楚灵均虽两击得手，但胸口只给那巨力震得隐隐发痛。回思方才惊险处，犹自冷汗涔涔。
　　两人尚未喘息，忽听水下复又响起呜呜嘶鸣。
　　原来那黑蟒在水上吃了亏，却是不甘，竟在水下追上，便如跗骨之蛆一般。两人心中俱是一凛，暗想：若给这畜生追上了，它突然起身撞翻小舟，当真死无葬身之地矣！
　　两人荡开飞桨，奋力划舟，无奈他们凡人气力，怎比得猛兽？不多时便给追上。
　　那水蟒原来狡诈之极，并不起身撞船，竟先将周身围卷住小舟，这才猛将铁锚一般的脑袋在船前探出。巨口怒张，红信突兀，冰冷幽绿的双眼，透出尽是妖鬼般的死寂。
　　便是它探出水面的身子，也约莫三丈有余，其下浸在水中的身子，当真竟不知几何。如此离的近了，才看清那圆滚滚的身子，立在眼前便如小山一般，暗红色的胸腹一蠕一蠕的，竟不知里面埋了多少骸骨。
　　老渔父到底是常年行舟的积年，力虽不逮而经历富足，但见那前方水面炸开，左桨便猛地一摆，小舟登时向旁歪去。
　　谁知黑蟒甫见船动，身子也移将过去，伏头看着，冷冷的瞳子里闪出异光，仿佛誓要截住一般。
　　楚灵均咬牙仗起香兰剑，对准它胸腹。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地隐隐只听一个女子叫道：“白灵！上！”舟上二人未及反应，只听那玄黑巨蟒哀号一声，身子像被甚么事物拽扯住，猛向后一扬，轰然倒在水中。
　　这一下突兀之极，汹涌的波澜滚起，楚灵均不及细想，叫道：“泊岸！”渔父左桨挥动，舟籍水势，飞箭也似冲向岸边。
　　两人弃舟，四脚踏上陆地，这才觉得喘气，俱觉方才从鬼门里走了一遭。回见涧水之中，暗涌兼天翻滚，漩涡连连，嘶吼阵阵，仿佛甚么东西在厮斗一般。
　　顷刻间，股股殷红血水涌将上来。
　　渔父方低呼一声“好险”，便猛听水下巨吼，兀见那玄黑巨蟒又腾起水面，狂乱扭动，一瞥之下，竟见其后背处赫然一道丈许长的绝大伤痕，血红一片，皮开肉绽，煞是刺目，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又摔在水中。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难以猜透究竟是甚么事物，竟能将这凶悍巨蟒损伤一至于斯。
　　眼见滚滚漩涡，在涧水中搅动，愈来愈大，愈来愈多，将那群鬼气森森的浮尸，一个个飞也似地卷入其中，桀桀诡笑，依稀不断。
　　月夜森然、荒山恐怖。
　　渔父盯着鬼蜮般的水面，长呼一口气。忽地，他双眼一瞪，猛叫道：“正是时机！快走！”一把将小舟又推入水面，跃身上去。
　　楚灵均惊道：“你作死么？”渔父招手道：“那黑色巨蟒伤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晴川大夫快些！”
　　楚灵均这才会意，然而脚下方往前一迈，却又倏地收了回来。
　　渔父双眉一皱，回头看看翻滚的涧水，神色数变，沉声道：“你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