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公子寒

2、2

　　两座山峰逼得涧水蜿蜒曲折，左边的对望峰隐天蔽日，突兀嶙峋;右边那一座山，却是漫山绿竹，郁郁葱葱。
　　渔父猛想起一事，仰着头观望，好似在寻摸甚么，忽抬手道：“大夫且看！”
　　楚灵均仰头看去，心中不禁又是一声喝彩。
　　原来那极目百丈高处，竟有一座青虹也似的石桥，其上红彤彤一片，恍似火光，照得透亮。
　　石桥飞跨两峰，左接栈道，右隐竹林，恍似天阶。虽是靡靡细雨中，然而其下广袤空旷处，却皆尽笼着淡淡雾烟，桥后洞天，若隐若现，当即脱口赞道：“好个所在！”
　　渔父喃喃道：“莫非……当真是‘戮血桥’？”
　　楚灵均愕然道：“戮血桥？”纳罕道：此地清幽旷渺，有似仙境，却不知是谁取得名字，这般煞风景？
　　渔父皱眉道：“这桥便似两把利剑对穿一处，互刺进对面山峰，便如怨侣互戕，是以取名‘戮血’。寻常渔船到了桥下，便皆尽折返回去，不再往前走了。”
　　楚灵均奇道：“却是为何？”
　　渔父道：“天晓得！有人说，这桥是湘妃娘娘用来镇压洞庭水鬼的，古怪至极。你看到那桥下百丈高的薄雾么？但凡穿过去的渔船，再没一个回得来。”
　　楚灵均却是向来不信怪力乱神，虽然他所作的《离骚》，内中多有仙男鬼女之事，但那无非是托物言志而已。当下淡笑道：“我流放多年，甚么诡异境地没见过？你要是怕了便折回去，也无妨。”
　　渔父和他相识多年，原是如此言语挤兑惯了的，权当玩笑，本可一笑置之。然而此番却蓦地戳中他一桩心事，当下忍不住那火性子，愠道：“啊呸！湖里的癞头鳖才不敢！”
　　楚灵均不明就里，失笑道：“癞头鳖倒是敢！你好歹大半辈子漂在洞庭湖上，也该有些见识，怎的也听得进这鬼话？”
　　渔父一怔，愠怒稍减，旋即淡然，道：“不过是听那白老三胡扯，解些闲闷罢了。”
　　楚灵均笑道：“白兄弟？他如今可好么？”不料连问了两遍，渔父是皆饮酒不答，恍没听见一般，兀自出神。
　　楚灵均瞧他神色有异，心头不禁一凛，暗忖道：白兄弟身子向来阴虚，莫不是……
　　渔父叹了口气，道：“他是野马性子，周游天下，我十年没见过他了。记得那年，你还是‘左徒大人’，老汉子有件棘手的事相求，可是无门无路，见你不着。便是白老三为我接引的。”
　　楚灵均沉声道：“白兄弟仗义疏财，侠名远播，他所引见之人，我岂有不助之理？你们仗义救人，我着实佩服得紧。”
　　渔父叹道：“惭愧惭愧，当年境况险恶，若非大夫出手相助，只怕我和白老三，还有我们所救那二人，未出郢都城便已身首异处。老汉子不过鲁莽匹夫，晴川大夫才是仗义豪杰。”
　　楚灵均微微一笑，道：“我算哪门子豪杰？无非是看不惯靳尚那飞扬跋扈的嘴脸罢了。记得当年我护送你们逃离郢都，便在这江畔，彻夜饮酒，与你四人引为知交。如今一别十年……不知侍月姑娘和公子寒……过得好么？”
　　渔父笑道：“这个不劳晴川大夫过心。与你道别的次日，我们顺江东下至越国。他俩便在船上拜了天地。”
　　楚灵均长眉一挑，终于泛出些欣然笑意，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侍月姑娘的舞技名动七国，当年一曲《桃夭》，不知迷煞天下多少王侯！我在郢都惊鸿一瞥，至今犹自难忘。如今她嫁得有情郎，定是收山去也，日后便是想瞧，怕也瞧不着了。”
　　渔父道：“当年她在郢都献舞，被靳尚那老色鳖看中，硬要拉去当小老婆……呵呵，结果重重追杀之下，还是让她逃了去。晴川大夫既是恩人又是媒人，日后若想再赏《桃夭》，径去越国寻他们便了，难道还怕回绝你不成？”
　　楚灵均闻言，神色一黯，心道：你‘洞庭蛟’遨游世外，不理尘俗，竟不知越国早在十年前便被楚国灭了。
　　想到这里，登时兴致全无，强笑道：“岂不闻‘新人娶过房，媒人丢过墙’？我这媒人，只怕早不知被忘哪儿去了。”
　　渔父呵呵笑起来，半晌，忽然深意地瞅他一眼，道：“他两个历经磨难，终成连理，自是难得。然而世上爱侣，又能有几个不离不弃？多半却如这两座山峰一般，想合却进不得，想分又退不得，千百年始终隔着一道涧水，谁也不肯放过谁。终于由爱生恨，以致互戕互残，双双戮血。”
　　楚灵均听得他弦外之意，默然不答。
　　渔父又道：“所以这桥，依我看，若改‘戮血’为‘戮情’二字，怕是更好。既然亲如爱侣，也会由爱生怨，以致引剑互戕，那这世上的纷争仇恨，也便不足为奇了。晴川大夫，你又何必深思高举，徒招祸端？”
　　楚灵均早料得他会出言劝解，但闻言仍是一怔。细品其言，乃有随波逐流、避世求全之意，终究摇了摇头，淡笑道：“怕是……即便双双戮血，情丝也难断却。”不再多言，只将“号钟”一拨，便听七弦齐鸣，悲愤婉然，却是一首《载驰》。
　　曲中所言，乃是当年卫宣公之女出嫁许穆公，不久卫国便覆亡。许穆夫人痛心疾首，想回去吊唁，力图救国，不料却遭到许国君臣的阻挠，忧愤之际，便写下此诗，痛斥国难之下却坐而论道的懦夫行径。
　　渔父识得那琴声，捻须暗叹：好个“既不我嘉，不能旋反”！你性情耿直，虽是难得，却也因此招怨。所谓“满极招损，刚极易折”，其间道理你竟一点也不明了？我原道你是个痴货，不想果然是个痴货！
　　骤雨新停，月色初霁。小舟满载清辉，悠悠划破薄雾，穿过戮情桥。
　　便在那一刹，原本寂寥的山涧，忽然一声爆响，继而便是漫天喊杀之声，只震得山峦动荡，涧水隆隆，仿佛两岸山间，隐伏着千军万马，齐声呼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