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公子寒

1、1

　　江风怒号，夜色无光，暗云滚滚的夜幕下，时而闪出的雷电，有如立于天际之上的妖鬼的眼，阴侧侧地，觊觎着楚地的人间。
　　寒风凄厉，如刀也似，划过江畔一片浓密的竹林，激起万籁尖锐的哀嚎。
　　唰唰唰……唰唰唰……
　　林间道路之上，污泥浊水被飞驰而来的马蹄溅起丈许来高。那匹马雄健非常，暗夜之中却看不清颜色，背上虽伏着三人，但依旧迅捷无比。
　　持缰的是个青年男子，身材清削，满身污秽，不时仓惶地回顾，但见竹林飞倒，只闻呼呼风声，然而身后密密麻麻的竹林中，并无一人，然而他心中却愈发焦急，不住抖着缰绳，催马快行。
　　他身前靠着个一身血衣的女子，似是受了重伤，在颠簸的马背上，纤弱的身子不住摇晃，螓首微摆，发髻纷乱，全无一丝气力。
　　在两人之间，夹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姑娘，衣衫虽是朴旧，却无一丝破损污秽，披散着头发，一双清亮的眸子，一眨一眨，仰头看了男子半晌，开口道：“爹爹，咱们要去哪？”
　　男子此时虽是心急如焚，然而听她开问，微微低头，柔声道：“爹爹也不知道……思儿，你想去哪呢？”
　　女孩眨眨眼睛，仿似感到了此时境况的凶险，喃喃道：“咱们……咱们不回郢都了吗？”
　　男子甫闻“郢都”二字，心中骤然又是一痛，苦笑道：“郢都？思儿，从今而后你要记住，郢都……郢都从来都不是你的家。”女孩问道：“那……那……爹爹，咱们的家在哪？”
　　男子却不再答话，低声促道：“好马儿！再快些！”那匹马被主人不断催促，撒开四蹄，也不择路，奔得愈发快了。
　　郢都？
　　呵，郢都！
　　记得当年，也是这么一个山雨欲来的夏夜呢……
　　那女孩的问话，显是牵起了男子的思绪，握在手中的缰绳不禁松了。
　　郢都，那个在乱世风雨中飘摇欲坠的楚国的都城，那个让他爱恨莫名的地方。
　　来到郢都将有十年了罢？
　　十年来，他开帐授徒、娶妻生子，其乐融融，享尽天伦，日子丰足而平淡，于一个亡国公子而言，这已然算是不错的结局。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曾想：就这么一生一世，陪她母女俩在郢都住下去，不也很好么？
　　当那段剑与火的岁月，日益消散在蒙童们朗朗的读书声中；多年来念念不忘的亡国之恨，又怎么比得上妻女的言笑晏晏？
　　思儿不也把郢都当做了自己的家么？他还有甚么不能放下？
　　就这样罢……他确然曾这么以为。
　　然而，仿似宿命一般，该来的，终究会来。
　　当听到楚怀王被秦国释放，正在归国途中的消息那一刹，他仿佛也听到了心中那早已冻结的坚冰，铿然破碎，里面包藏的熊熊怒火，再度无可遏制。
　　天行有常，既是宿命，自当避无可避，仗剑相迎——他早该知道的。
　　楚国终究不会放过他，便如他也终究不肯放过楚国一般。
　　他在马上零乱地想着，忽然便在那急转之处，猛见横了一道丈许来宽的溪水，男子回过神来，眼见收势不住，喝道：“思儿，抱紧你娘！”双腿一夹马腹，手中缰绳一提，喝道：“跃！”那马闻声听令，登时腾空而起。
　　便在这时，听得密林之中骤然“嗡”地一响，一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如毒蛇般蹿将出来，破风而至，正击在马腹上。那马在空中如被巨锤砸到般，顺着石势，猛向旁横飞而去。
　　男子心中一惊：“是他！”不及细想，撒了缰绳，两手分抱起妻女，腾身跃起，甫一落地，便将她二人挡在身后。
　　黑暗的林中寂寂无人，夜风愈发猛恶，便如一双巨手，将片片竹叶撕扯下来，蔑然洒向空中。
　　瞥眼一见，那坐骑已然毙命，腹腔早被击穿，之上赫然一个碗大的血洞，殷红鲜血，汩汩涌出。
　　男子眼瞳一缩，黑夜之中愈见清亮，唇边牵起冷笑，道：“一掷之力，开山裂石！某虽不才，竟劳烦东君大人亲自追捕，何克敢当！”缓缓抽出腰中长剑，剑尖清啸，直指数丈外纷乱飞舞的竹叶中——
　　那里不知何时，已有一个巨大的人影轮廓，正静静独立。
　　“哼……”半晌，那人终于一声蔑笑，气如洪钟，声振林木，“既知我来，便不再仓皇逃窜了么？呵，寒竹先生乃高明之士，今日复见，人如青竹，剑号香兰……嘿嘿，果不减当年。”
　　他语中带讽，男子却不为所动，长剑平举，目光如炬：“当年如何，如今又如何？东君大人为我辛劳奔波至此，莫非只为叙旧？”
　　东君嘿嘿一笑，摇头道：“方才还说你高明，看来是白说了……”语气颇是遗憾。顿了顿，又道：“寒竹先生，顷襄王已然即位，你可知晓？”
　　男子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东君道：“顷襄王甫一即位，连发两道追杀令，第一道便是赠与先生一家。王意如此，东君爱莫能助。我不欲与故人动手，你的香兰剑利冠群锋，一剑之下，绝无痛楚，你……自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