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挽歌》魁葵

74、不弃

　　九十九
　　顺儿将十多年的往事慢慢讲述出来，玉红苏的悲恸全成了震撼，而雀翎蓝早已咬着帕子不停低泣，到底他是怎样隐忍才做到今天这样？到底他压抑了多少恨意才能将明明可以为他报这一世仇恨的玄天阁交散出去？命运待薄了他，他却只是得到了一点点就心存感激，这些委屈和愤恨根本就是一触即发的引信，稍稍碰触就会炸的人支离破碎，可他……却和煦如旭日，纵使种下万千恶果，却心中至善。
　　“所以，当公子回来以后，没多久清帝就下旨取缔‘不祥人’祭祀一事，京城很久都没有这种事儿了，这么些年份过去，滇南居然还有这么严重的残余！”韵儿在一旁补充道。
　　众人半响没有后话，小男孩儿似乎一个姿势坐了太久难受了，身子挪动几下，玉红苏忙轻声问他：“灵玉，你多大了？哪里人？姓什么？爹娘呢？”
　　小男孩儿迅速瞅一眼周围的人，似是有些慌乱，垂下眼睑低声答：“我七岁，听爷爷说我是春城人，爹娘在几年前春城大旱时都饿死在逃荒的路上了，所以我没有姓，就叫灵玉……爷爷起的。”
　　“什么爷爷？他人呢？”顺儿着急问道。
　　“爷爷是捡了我的人，他……两年前死了。”说到这儿，灵玉的泪珠子开始滚落下来。
　　“那你做了两年的‘不祥人’？！”顺儿说着拉开他的衣服，如温默涵一样，全身大片伤痕累累，小小的身子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其他三人顿时惊呆，五岁起就每天遭受这样的虐待，他们恨不得杀了那些没人性的混蛋！惊悸过后，韵儿和顺儿商量：“送去‘好眠私塾’吧。”
　　“‘好眠私塾’是什么？”雀翎蓝一愣，没听过。
　　韵儿忙道：“是公子救下这些孩子生活的地方。这些年只要发现哪里有‘不祥人’公子都会将这些孩子买下来，有爹娘亲戚的送回去和家人团聚，就算是没钱养活的，公子就让我们每年送钱过去，公子说无论谁能和亲生父母在一起总是好的。而这些没家的孩子，就送到以私塾为名义的‘好眠阁’去，由公子出钱请了许多大婶和先生，好生养育这些孩子长大，算到现在，最大的也都十六岁了，那个孩子特别聪慧，下得一手好棋，年前公子才盘下一家棋社给了他，门面虽不大，可这孩子经营的却真是有声有色……”
　　韵儿还在滔滔不绝，没注意雀翎蓝的表情已经又哀伤起来。“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有些哽咽。
　　“蓝姑娘，公子本是想等娶了你……再带你去看他们的。”顺儿安慰道，殊不知就是这句“娶了你”却更引来她的伤悲。
　　见雀翎蓝不说话，顺儿摸摸灵玉的头说：“明天和叔叔去京城好不好？那里有一个好地方，有好多哥哥姐姐，你们在一起会高兴的。”
　　灵玉似乎并不明白什么叫做“好地方”，小小的脸上神色紧绷，防避一般问：“那里的人，会打我么？”
　　众人心酸袭来，玉红苏一把抱住他，摇着头落下泪来：“不会，没有人会打你，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说完，抱起灵玉对顺儿说：“我想要他，让他跟着我吧？”
　　“红苏你……？”雀翎蓝不解。
　　玉红苏起身看向雀翎蓝，诚恳的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和敬麟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下，灵玉是因为敬麟来到我身边的，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他给我最大的安慰，这孩子名字里也有个‘玉’字，不正是和我有缘吗？你放心，我会好好待灵玉的，从今以后他就是我亲生的孩子，我和敬麟的孩子。”
　　顺儿韵儿问询的看向雀翎蓝，温默涵的一切现在都由雀翎蓝来决定了。“一个人带孩子会很辛苦的，我怕你撑不住。”
　　“谁说只有我一个，这山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他的亲人。”玉红苏说着又拍着灵玉的脸蛋儿亲昵的说：“喜欢我吗？跟我在一起好吗？我会比爷爷对你更好的，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灵玉眨着大眼睛久久望向笑容可掬的玉红苏，终于点点头，乖乖答道：“好。”
　　“蓝儿，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放心走吧，我会带着儿子和相公好好在一起的。”玉红苏露出的笑容是实实在在的充实，雀翎蓝终于放心下来，确信她会开始真正的新生活了！
　　…………
　　温默涵还是那么安静的躺着，回京一个多月，他身上的伤基本愈合，只是这不断的睡下去，连宫中太医都无可奈何，清帝亲自探望后雀翎蓝分明看见他老泪纵横，伤心过后只说要雀翎蓝好生照顾着，以往的一切都自此一笔勾销了。
　　雀翎蓝解开温默涵的扣子，用温热的手巾轻轻在他身上擦拭着，温默涵的清洁雀翎蓝一向亲力亲为，从不让他人染指，每一次抚过他体无完肤的身体，她的心里就多一层泛着酸的爱，虽痛却愈加浓烈。她一边擦着一边跟往常一样不停的和他说着话：“红苏来信儿了，说想了很久都觉着灵玉应该跟着她的本姓，敬麟是皇姓，不成，她呢一直又姓着别姓，挺忘本的，所以，以后灵玉就姓沈，叫沈灵玉，呵呵，沈梨棠的儿子沈灵玉，嗯不错，还真好听……哟对了，顺儿昨天带我去‘好眠私塾’看了看，原来你已经有十多个孩儿了？那咱俩以后的孩子可享福了，有那么多哥哥姐姐呢，真好！冷棋的棋社开的特别好，我觉着他们都挺像你的哈，都很会做生意诶，万一咱们的孩子像我这么笨，还得靠这帮聪明的孩子提点提点！呵呵……你知不知道韵儿有喜欢的人了呢，前一阵听闻骊歌馆新来了个女掌柜，我去瞅了瞅，哇，真真叫个风情万种啊！她是过去百花王在春堂一个部下独女，春堂散后她家里也就一直开店，他爹爹近日没了，姑娘就应爹爹的要求投奔老头来了，谁知这小掌柜没当多久，竟就要成韵儿手下那十多家店铺的大老板娘了！呵呵，你不知道，这女孩儿叫个泼辣啊，把韵儿整天弄的特别头大，可我看来，其实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他们俩真合适，顺儿也得加把劲儿了！”雀翎蓝说正开心的说着，翻过温默涵的身子接着擦拭，可动作一停滞，心情似乎也有些窒闷，看着他满身的创伤，雀翎蓝轻轻抚摸着，没来由的泛起伤悲：“一定很疼，特别特别疼吧？你到底怎么忍过的那五年？你的童年少年都经历了什么？我以为我作为细作的掩饰最为苦恼，可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活在炼狱中的你……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你的这些事？是怕吓到了我还是又再一次伤了自己？你把你所有美好的一面都展现给我，可你又是否知道，我喜欢的，是那个完整的你……你是不是因为太累了，所以才一直睡着不醒来，所以睡得太沉，太深？我真的每天都想喊你起来，可是我不可以太自私，如果为了我又一次让你陷入疲惫中，我又怎能原谅自己？……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被张大宏敲竹杠，我救了你你反倒一脸的不耐烦，真是让我尴尬的要死，后来你一次次为了我出生入死，和第一次那个欠揍的样子相比真是差距好大呢！可是无论你哪种样子我都喜欢，我都很喜欢很喜欢，无论是你挥舞着‘六叶冰锥’威风凛凛的样子，还是受伤后行动不便的样子，我都喜欢，你的每一个瞬间都印刻在我心里，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憧憬和回忆。所以，你睡吧，我不吵你，你是要好好休息的，只是不要忘了醒来，无论睡多久都不要忘了醒，因为我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在我老了，临终的时候，看到你的最后一眼是你的笑脸，这样我才能安心离开这个世界，安心去下一世轮回，等你！”雀翎蓝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湿了一片，她全然没有顾及，还是不断的擦拭他的背，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一用力，竟不慎滑过新的刀口，一块结了疤的伤口被蹭破，雀翎蓝大惊失色：“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弄伤了你了！是太疼了吗？别哭，别哭，我去给你敷药！”忽然，雀翎蓝一哆嗦，哭……她再看一次温默涵闭着双眼的脸，不知何时他竟从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
　　雀翎蓝颤抖着双手摸过他的脸颊，湿的，真的是泪！“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雀翎蓝吓死了一般抓过他的手，身子猛地一滞，他的手居然轻轻的握了握雀翎蓝的指头，虽轻，却真的动了！
　　“大夫！顺儿韵儿！叫大夫，叫大夫！公子醒了，公子……他，他醒了！！！”
　　…………
　　当温默涵再一次叫出“蓝儿”的时候，雀翎蓝刹那间涕泪滂沱，欣喜的泪水竟是怎么流都流不完了！
　　…………
　　半年后，京城内张灯结彩，清帝亲自莅临温府参加温家矿少主和女神捕雀翎蓝的婚礼，第二日便大赦天下，成就一桩美谈。
　　一年后，滇南玉脉采出举国震惊的天然龙凤玉屏一对，从古至今难得一见，价值不可估量，祥瑞普照天下。清帝开怀，赐温家矿“国脉”匾额，为商界第一，子孙世代沿袭爵位，仕商相承，尊卑无二；赐守矿人玉红苏“玉夫人”美名，享一品夫人之尊，赏金万两。
　　…………
　　“相公！疼死了！温默涵！……我要疼死啦啊！！”温府里，温默涵和一干众人焦急的等在门前，雀翎蓝歇斯底里的喊声传来，大家恨不得都一股脑冲进去！
　　“怎么这么久？还没生出来吗？！”温默涵紧张的拽着韵儿的胳膊，稳婆丫头的脚步声一直不停点儿，可似乎等的时间也太长了吧！
　　“温默涵！我要死啦！啊！！！你进来啊！！”雀翎蓝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温默涵受不了了，摸着门就要进去。
　　“哎哎，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进来！”一个稳婆挡在门口往外推着他，其他两个还在里面使着大劲儿！
　　“诶呀！放心吧，我看不见的！”温默涵急的跳脚，雀翎蓝这么喊叫他实在受不了，真跟要死了一样，况且她真遇见要命的事儿也没这么喊叫过。
　　“不成不成不成！”稳婆恪尽职守的堵在门外，韵儿顺儿也强拉温默涵往外去，可他就跟扛上了一样，手死死抓着门框就是不走。正两边拉扯着争执不下，那边雀翎蓝声音一下消失，随之就听见“哇哇”的啼哭声……
　　“孩子出来了！”门口的稳婆不再理会温默涵，径直跑了进去，反倒这时候的他一下愣住，凝滞在门外。
　　“公子，这会儿不进去你还等什么呢？！”顺儿韵儿和一堆丫头小子变拉为推，挤着温默涵就往屋里进，各个兴高采烈的看上去全都比孩子他爹更激动。
　　“蓝儿！”就像突然醒来，温默涵跳起来就往屋里跑，稳婆赶出去一批看热闹的下人，给温默涵腾出地方，还奇怪这个府里的下人怎么都这么随意，随意的放肆？
　　“恭喜温老板，是个小少爷。”三个稳婆喜上眉梢一起道贺，这孩子长的真水灵，一看就是怀孕时养育的极好。
　　“温默涵，我喊死你了要，你怎么就不理我呢？”雀翎蓝一点儿没有初生孩子女人的那种温婉，皱着眉头嗔怪。
　　“他们不让我进……”
　　“不让你进你能不能也喊我一声？你起码让我知道你在门外吧？你都不带回应的？！”
　　“呃……呵呵……”温默涵这时脑子就像凝住了，只傻傻的乐呵。
　　“我说二位，你们先看看孩子吧？”稳婆受不了了，生孩子请三个稳婆看似十分在乎，可她们抱着新生儿这么久，这夫妻两个竟只顾得打情骂俏！到底想什么呢？
　　“来，我抱抱，让爹抱抱~”温默涵反应过来，喜笑颜开的接过稳婆手里的孩子，轻缓的抱着，将脸贴在孩子的身上轻抚着……原来婴儿的感觉是这样的啊，肉肉的，软软的，一股奶骚味~
　　“长的象夫人呢！老话儿说了，男孩像娘，女孩儿像爹都是有福气的面向，这好看的孩子！”稳婆刚说完，韵儿也嘿嘿乐着说：“真的，像夫人！”
　　“是吗？”温默涵很久没有的心酸又泛起来：“那一定很好看……真想看看……”
　　雀翎蓝见他那样，知道他想的什么，坐起来佯装看一样孩子，又倒下去大大咧咧的说：“好看什么好看，跟小老头似的，丑死了！”
　　“蓝儿！哪有你这样当娘的！”温默涵果然一下忘了难安，把孩子往怀里又抱了抱，不高兴谁说他的孩子，亲娘也不行！想想这里人多，吩咐道：“带三位妈妈下去，大大有赏，今日三位也辛苦了。”
　　三个稳婆兴高采烈的跟着众人下去领赏，温家的赏赐，是得修来多少福分才能得到的啊！大大有赏，那真是赏的很大很大的！
　　听众人脚步声渐渐消失，温默涵摸到雀翎蓝的手，压抑着就像马上要爆炸的幸福感不停的说：“蓝儿，谢谢，谢谢你！蓝儿，谢谢你！”
　　“呵呵，你到底是哭还是笑呢？给他取个名字吧！这下我们的家算完整了，我的许诺可算是完成了！怀个他累死我了！”雀翎蓝嘴上强硬，心里却无比欢乐，这个家，都有了。
　　“没完呢，你还得继续给我生，我还要女儿，要长的像我的女儿！”温默涵呵呵的笑着，一会儿又安静下来，轻声说：“名字我早已想好，就叫‘不弃’。”
　　“不弃？温不弃……嗯！就叫不弃，谁都不能舍弃他，永远永远不会弃！”雀翎蓝看着眼前这对父子，心生感怀，从今往后，没有人会被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