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Episode 7 ...
-
Episode 7 But who is that on the other side of you
索拉 1941年5月
索拉•娜泽莱•索菲亚利一个人走在寒气透骨的古旧长廊上,鞋跟在石头地面上敲出清脆而孤寂的响声。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穿黑色军服的人,他们都尊重地低下头,对她行礼致意。
终于走到实验室门口了,她拢了拢耳边短俏的红色碎发,没有贸然进去打扰,隔着一层玻璃凝视着里面那个深蓝色的冷峻身影。看起来实验还没做完,凯奈斯轻轻摇晃着一支试管,眉头皱得死紧,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悄悄冒出了深如刀刻的细纹。虽然经常要和繁重的工作、烦死人的权力游戏打交道,忙到不可开交,他变得却并不算太厉害,照样能看出六年前初见时那个高傲年轻人的影子。
想起了从前的事情,索拉望着那边微微笑起来,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静静站在窗口出神,艳丽面容上那些略显冷硬的线条渐渐柔和下来,却依然看不出多少温情。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冷冰冰档案里夹着的一张照片。埃尔梅罗勋爵,在活化石般一向以家世自高的英国旧贵族里,这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凯奈斯是这个名门世家的次子,起初选的也是大家一致觉得很适合他这种青年才俊的路,一头钻进象牙塔搞研究去了。在剑桥大学化学系读书时,他是系里数一数二的高材生,想法之大胆、解决难题的手段之准之狠,都看得师长先是大吃一惊,然后连连摇头叹气。
他不是不聪明,恰恰是太聪明了。一个普通人再怎么作恶都有限,看成不懂事的淘气孩子小打小闹就好。但是如果一个天才把精致的邪恶当作值得沉醉其中的艺术,和魔鬼立下契约的话,为害程度会有多严重,那可就谁都说不准了。
从很早起凯奈斯就在研究方向上表露出了危险的兴趣,别人急得满头大汗拦阻他时,这个化学奇才根本没停手,冷淡地回头丢下一句:“它们就算可能会被滥用又怎样?走开,现在这只是个实验而已,我还没看到结果呢。”
凯奈斯也许并没有恶意,但他的发现有被拿去作恶的可能,这就已经足够了。弗兰肯斯坦这种怪人造怪物的事,虽然在科幻小说里看看挺刺激的没错,但如果在现实中敲破潘多拉的匣子,把里头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一起放出来的话,就完全是个让人背后发凉毛发竖起的噩梦了。凯奈斯怀着单纯的热情摆弄的那些化学试剂,看似普通无害,换个地方稍微改动下反应条件的话,搞不好就直接能变成夺走无数人性命的毒气或者炸药。
日已西斜,打过十几年前的那场恶仗以后,日不落帝国已经累了,失去了当年那种海盗般不管不顾的锐气。不管是人还是国家,一无所有的时候永远是最勇敢的,拥有的珍宝越多就越不敢去赌,因为会瞻前顾后,害怕丢掉如今攥在手里的东西。哪怕是凡庸沉闷的和平,也好过杀人无数的战争。迟暮的帝国早就看够了流血,只想找个安稳的地方把伤养好,谁胆敢用风险惊动它,它就对谁不客气。
那些人不是没给过凯奈斯回头的机会,可是他倔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管了,不肯因为这些现在还只是个无聊猜测的指控放弃还没做出结果来的实验,哪怕认准的是条断头路也要走到底,不碰个头破血流不罢休。报告里也闪烁其词地提到,那段时间老埃尔梅罗勋爵正好在政坛上栽了跟头,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没空管这个闯了大祸的败家子。没了家族给他撑腰,那就更找不到理由纵容这个离经叛道又不知天高地厚的讨厌鬼了。曾经大开着的无数扇门都“砰”地一声贴着他的鼻尖摔上了,凯奈斯被客气地从学校里请了出去,学位、名望、科研机会、前程,一夜之间他失去了从前引以为傲的一切。
受到惨重打击的凯奈斯一气之下离开了伦敦,找了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偏僻小镇落脚,在镇上的寄宿中学当起了老师。那是通常只安排给心灰意冷的老朽的职位,日子是一潭灰扑扑的死水,一天天无聊地循环往复,过上一个月就能把整整一辈子望到底。对一个心高气傲、觉得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最难以忍受的绝望,最最严厉的惩罚。
窗外的光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暗了下来,索拉合起档案,无意识地绞着精心修饰过的纤长手指。照片上的那双眼睛似乎还在盯着她,极深极冷的蓝,穿透夜色一直望到她心里,带着种说不出的嘲弄意味,不知是在和别人还是和他自己赌气。
这份情报如果可靠的话,自己的任务又多了几分胜算。把他拉到这边来,可能性只怕还真不小。索拉轻轻拿笔杆敲打着报告封面的硬皮,咬住嘴唇陷入了沉思。
生在一个典型的德国军人世家,她从小被当成男孩教养,学的东西可不光是一般千金小姐都喜欢的那些精致小玩意儿,除了不会做饭以外,跳舞弹琴、打枪骑马样样在行。加入青年团以后,她本想和哥哥一样进军事学院念个书,然后快乐地参军上前线,却被结结实实嘲笑了一番。在这个秩序井然的帝国里,女孩子就算再有本事、再要强,她的位置也应该是在家里,在男人身后当一个安静而柔顺的影子,如果还不自量力指望着到外头去四处疯跑的话,就当真是个笑话了。
那时候索拉垂头丧气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是伯父,她一直有点害怕的伯父,给了她一个几乎不敢想的机会。伯父是这个家族中升到最高位置的人,在军政界的影响力似乎相当可观,但他总是阴沉着脸,很少在家人面前提起这些。他现在分管的范围包括化学工业,正筹备在僻静的南部山区建立一处实验室,但是还没找到合适的科学家来主持那儿。在翻检了一大堆档案和密报之后,他终于圈定了一个可能的人选。
凯奈斯•艾尔梅罗伊•阿奇博尔德。剑桥大学化学系难得一见的优等生,因尝试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的危险研究而被劝退,退出前或许接触过英国方面的科研前沿成果,研究方向也与那个筹建中的、用于军事需要的实验室微妙地很吻合。相当完美的候选人,惟一的问题就是,要怎么把他带到德国来,而且说服他同意合作。
在那位专横的伯父授意下,这个任务落到了索拉头上。对她而言,这也是个不小的考验,或者说赌博。动身去英国前,她软磨硬泡和家里达成了君子协定,如果这次的事情做成了,伯父会想办法在军中或办公室里给她找一个位置,放她在这个粗糙而刺激的世界里闯荡;如果不成的话,她就老老实实回来做个乖小姐,按照家里的安排嫁人。父母从生下她起就想把她教养成显要人物的妻子,一旦真的认命了不再抗拒,这个角色她也不见得演不好。
现在回想起来,索拉都不禁要惊叹自己当年的勇气。拎着一只小行李箱踏上海那边土地的时候,她只有十九岁。这是她的第一场战争,不是赢得一种全新的、她以前从未设想过的生活,就是把做梦的自由和所有的可能性都输掉。海风吹乱了她耳边玫红色的散发,很舒服。有一瞬间索拉突然觉得,能赌上这么一次,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不错,索拉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英国小镇,也遇见了之前在报告里读到过好多遍的落魄中学老师。那年头战争还离得很远,各处空气也不算太紧张。她的身份是从欧洲大陆来的旅行者,到英国观光,顺便路过这个镇子看一眼有点名气的中世纪教堂。
在这种人们几乎都互相认识的小地方,突然冒出来一个陌生的明艳女孩子,自然十分引人注目。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地进行着,和凯奈斯的相遇是索拉有意安排的,好在看不出多少刻意为之的痕迹。从一开始冷淡而客气地打声招呼,到渐渐熟悉起来能谈上几句天,只用了不到一周的工夫。
听凯奈斯说话时,索拉很有耐心,因为清楚他的过去,所以明白该怎么顺着他的脾气来,和他谈得投机,一点点套出他的话。聊天的时候她很小心地控制着分寸,不显出知道太多事情的样子来,免得引起凯奈斯的怀疑。
作为一个观光客,索拉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镇上逗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但是凯奈斯从来没有问过她,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看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认识半个月以后,索拉大着胆子向他摊了牌。
听到那些话时,凯奈斯有一瞬间无疑很生气。他下意识地死死咬着牙,太阳穴旁有条血管一跳一跳的,修长手指用力绞着洁白的亚麻布桌巾,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指印。要不是坐在安静甜美、精致得像个梦境的咖啡馆里,他只怕早就控制不住自己,做出更加激烈的举动了。
面对着这样的凯奈斯,索拉却并不害怕,因为从他盛怒的表象下,她发现了些更脆弱、对她更有利的东西。大怒,惊疑,觉得被骗了,这些反应她事先都能料到。索拉关心的只有一点,凯奈斯没有当场拒绝,更没有去告发她这个德国间谍,这就说明事情很有希望。
她之所以敢赌这一把,是因为看出了凯奈斯对她的好感,但这远远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浮士德式的交易,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试过。是我们真的纯洁无邪呢,还是——”阴影里那人冷笑了一声,“只不过因为没有机会?”
索拉没来由地想起了伯父之前对她讲的这番话,那时候他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张石头雕像般的脸在暗淡光线下显得更加莫测高深。伯父这种搞情报的家伙让人看着难受也不奇怪,成天用的都是这些见不得光的阴狠手段,把别人的感情、想法和野心全看得透透的,然后一张张扣在手里当牌打,冷静得可怕,不带半分同情。
在这种几乎被整个世间无视、背弃,只有魔鬼在面前展露笑颜的时候,很少有人能狠下心来拒绝。对那些怀才不遇的家伙来说更是如此,既然不甘心把自己的一身才华在无人知晓的冷僻角落白白埋没掉,就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自责和歉疚。他们所坚持的骄傲,恰恰是不得不饮的苦酒。
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不甘、怨望、恨意、郁愤难平,这些痛苦的情绪早已在凯奈斯心底如岩浆般积压了太久太久,这么下去迟早要把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逼疯。自己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打开一个口子,点燃导火索,把他一直还当回事儿的那些顾虑约束炸个粉碎,还他一身轻松而已。路都明明白白摆在面前了,要往哪边走谁都怪不了,也没人能帮得上忙,全看他自己。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索拉有意避开凯奈斯,留给他翻来覆去把事情考虑清楚的机会。就算是私心也好,她不愿意逼得太紧,如果闹到他回过头来寻思时后悔莫及的地步,事情就真不好办了。
一天,两天,一星期。凯奈斯终于来找她了,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比以前更沉默、更坚定,曾经可能有过的犹疑迷惑都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明亮的蓝眼睛里写着一望可知的冷漠和决绝。
凯奈斯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提供环境让他继续做研究,不过多受到政治的干扰。索拉认真地听着,偶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下两笔,抬起头来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费了那么多心思把他请到这边来,为的不正是这个吗?同那些怕事的老古董、旧贵族不一样,他们什么都拿到手了,所以不乐意看到任何可能影响各方实力对比、动摇帝国权力根基的变故。和野心、胃口比起来,“千秋帝国”现在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为了让疯狂的黑色梦想成为现实,他们不惜让战火燃遍世界,烧出一场“诸神的黄昏”。
自己现在是凯奈斯的“代理人”了,替他讨价还价,向那边多争取一点东西也是好的。条件基本谈妥以后,从镇上的咖啡馆出去时,凯奈斯脸色突然一变,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赶紧拉着她躲到门口的丁香花树篱后面,才没和那个人当面撞上。
“学生。”他简短地说了句,似乎不愿多提,转过脸去避过她询问的目光。正午的日头有些刺眼,索拉从树篱缝隙里望出去,只看到一个侧影。是位身形挺拔英秀的高个子少年,脚步非常轻快,一路上蹦蹦跳跳的,额前一缕头发淘气得很,像个活物似的在他眼前一晃一晃,不知不觉就看得人想笑。
索拉记得很清楚,那是1936年的春末夏初。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了,最好的选择无疑是马上回德国去,免得夜长梦多,又冒出什么不确定因素来把整个计划都毁掉。可是凯奈斯坚持要再待上差不多一个月,等到这个学期结束放暑假时才离开。
“看不出来你对学生这么认真。怎么,放不下这份讨厌的工作吗?真不像你呢。”他的固执惹得索拉有些不高兴,大功即将告成,她也有点松懈了,说话口无遮拦起来,没仔细去想会不会刺伤他。
看到凯奈斯的眼神时,索拉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那一眼像针似的在她心上扎了一下,冰冷,恼怒,带着种莫名的防备与疏离。和她打交道的是个彻头彻尾的英国人,说他们是会走路的谜团也不为过。这个湿冷岛国的居民内敛,孤僻,尖刻,有着比魔方还变幻莫测的奇怪性格和让外人一头雾水的交流方式,血管里流淌着倔强与骄傲。除非他们自己愿意,不然就算花上再多时间、精力,也照样完全读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那个学生。我不想我一走,他马上就知道。”凯奈斯似乎不想把气氛搞僵,开口补了句,尽量把语气放温和,“走到这一步,我更不想看到他去找我。”他咬着牙微微顿了顿,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他珍重的话告诉她:“他以前说过,不想看着我和来的时候一样,一声不出就不见了人影。如果离开时被他发现了,别闹出什么麻烦来。”
索拉摇摇头,自己的选择无异于背叛,凯奈斯当然清楚。别人怎么想他根本不在乎,却单单不情愿让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年知道真相。他的理由实在不算太有说服力,但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心软了,听任他在学校里多逗留了一个月。这么点小风险,她想他们还冒得起。
后来的一切顺理成章。临近德瑞边境的实验室建好以后,凯奈斯就在那里继续埋头做他的研究,旁边有个车间,可以小规模试制新产品。而上头派给索拉的位置就是留下来,协助凯奈斯处理和实验室有关的工作,负责对外接洽一类的事情。
共事三年以后他们俩订婚了。这桩婚约也算是计划的一部分,为的是彻底拴住凯奈斯,让他死心塌地替帝国效力。
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索拉平静地同意了,既然早晚都要找个人嫁掉,这种安排她至少可以接受。就算是个魔怪,熟悉的也总比不熟悉的强。更何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人是她的战利品,是她在战争中胜利的证明。
共犯、交换和占有,同好几对在人前和和美美相敬如宾的高官夫妇一样,说白了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至于温情,棋盘上根本没有留给它的位置。索拉不带感情地笑了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也被伯父的那套想法传染了,哪怕手上的筹码是自己这辈子的幸福,下注时也能做到不动声色。
爱是一种不能斤斤计较的付出,必须抛开自己的私心杂念才能学会。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它实在太过奢侈了。至于凯奈斯到底怎么想,索拉不打算多事,从来没问过。
实验室里的凯奈斯终于放下了试管,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满足地轻轻叹了口气。索拉从回忆中惊醒,整一整衣饰和脸上的表情,微笑着迎过去。这样的日子她早就习惯了,像一出排练过无数遍的戏剧,平平稳稳,波澜不惊。以后大概也只能这么过下去了吧,三年,五年,几十年,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