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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Episode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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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6 Looking into the heart of light, the silence
绮礼 1941年3月
言峰绮礼很快就习惯了柏林的生活。他来到这座城市不知不觉已经两年多了,对一个从出生起就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家伙来说,他待在这幢气派老宅屋檐下的时间,简直长得像个奇迹。
绮礼运气不错,才来了没几个月,因为战事需要,他所在的外国军队处就扩大了规模,分成了两个新机构,东线外军处和西线外军处。这两个处各自分管的范围,照吉尔伽美什漫不经心却一针见血的说法就是,“衬衣扎在裤子里的杂种归西线管,衬衣放在裤子外面的杂种归东线管。”
这次部门职能和人事的调整,受益者之一是师父远坂时臣。他军衔晋升了一级,成了远坂上校,负责西线外军处工作的第二号人物。顺理成章地,他把绮礼带了过来,继续在日常情报工作上帮他的忙。
第三帝国就像只盛满螃蟹的篮子,一百条心同时存在其中,稍不留神就会被夹上一钳子。情报机构尤其如此,几个部门之间的分工不仅混乱还重叠得很厉害,互相勾心斗角算计拆台,自己人暗地里使的绊子恐怕比敌人只多不少。前有资历最深、之前屡建功勋、手下掌握着庞大情报网的军事谍报局,后有备受信任、心黑手毒、领头的又是个不择手段的狠角色的党卫军情报安全局,西线外军处的地位实在有些尴尬。不过开战以后,它的重要性很快大大提高了。如果能准确地把“敌人在干什么”这种事情弄清楚——这正是上面那些人期待他们做的——就无异于把战局的胜负和对前线将领的影响力都抓到了自己手里,不过这又谈何容易。
报刊信件、电台广播、密码破译、间谍回报、前线观察,搜集敌方军情的渠道实在不少,还得判定它们的真伪、比较和衡量可信度,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就算是星期天绮礼也没闲着,他站在远坂邸的藏书室里,把一份关于北欧国家军备状况的报告递给桃花心木写字台前坐着的师父时臣。
同小说和电影里疯狂而刺激的想象大不一样,比起那里头的种种冒险奇遇来,间谍们,特别是那些坐办公室的,他们的日常工作要无聊很多。与狡诈凶狠的对手斗智斗勇,历尽千辛万苦才带回一份能决定整场战役胜负和千军万马生死存亡的绝密军情,如果运气够好的话一路还有美人相伴,这种事在现实中不是完全没有,但情报工作的基石,是那些更加琐碎平凡的东西。
无线电监控、密码破译、隐形墨水的用法、分析和估价情报,最初在意大利的几年里这类技能他都跟着远坂时臣学过一点,来到德国正式进入军界以后更是三天两头就用得上。没过多久这些东西就被他玩得得心应手,速度之快,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师父时臣都感觉吃惊。
对这间藏书室绮礼已经熟悉得很了,师父总喜欢在这儿找他商议事情。宽敞华丽的房间里堆着许多旧物,有一种类似苔藓的陈年气味,让他想起常年难得举行礼拜的老教堂。那种地方很适合坐在长椅上沉思冥想,恍惚间一抬眼,就能看见窗外长长垂下来的常青藤。
怎么走神了,绮礼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落到桌前,时臣正拿了支金笔在几个数字上密密圈点着,还在关键段落旁边重重画了一道线。他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不管碰见多棘手的难题,时臣都能带着自信到接近自负的神情,想办法将它们一一化解,从来没有忙乱过,更不可能丢掉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从容和优雅。
共事的时间长了以后,这个老师的性子绮礼渐渐也搞明白了。只要是有先例可循的事情,时臣都能援引之前的处理方案,完美地把它解决掉。可是一旦碰到计划之外的突发状况,或者令人措手不及的变故,他的判断力和反应速度就要大打折扣了。这种稳健有余、灵光不足的指挥官,真上了前线也许会死得很惨,但是对于一个安稳地在后方坐镇、手腕圆熟的政客来说,这样子就足够了。
时臣并不多话,看过报告后简单问了绮礼几个问题,又安排了下一步需要完成的事情,就示意他可以退出去,不必再拘束了。绮礼默默行了个礼退到回廊上,倚在窗边朝外头看了一眼,丰沛的阳光拼命往窗缝里钻,是难得的好天气。
整幢房子里静悄悄的,那位温柔贤淑的夫人想必带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女儿出门了,和其他还有时间和心情的柏林人一样,在树影里沿着施普雷河散散步,走累了就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下来,一边望着粼粼的波光和岸边的水鸟,一边拿出准备好的食品篮来野餐,无忧无虑地消磨掉整整一下午。虽说战局推进得还算顺利,但是市面上葡萄酒之类的奢侈品早就不见了踪影,不少日常必需的食物也被换成了难吃的代用品,人们对这个时有抱怨。像时臣这样的中高级军官家里,各种配给自然不会短缺,如果不因为外头的事提心吊胆的话,还是很可以过几天安稳日子的。
言峰绮礼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朝相反的一边走去。他没忙着敲门,先在回廊上站了一会儿,雕花木门后面半点动静都听不到,想必那个家伙又不知道跑到哪儿乱转去了。
战争开始以后,他见到吉尔伽美什的时候不算多,先是波兰再是法国,那个年轻人一直待在前线。他带兵很有一套,打起仗来既敢玩命又不按常理出牌,立下过不少战功,现在已经升到准将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远坂时臣一开始很明显是高兴的,完全按照老牌贵族的礼仪规则来,该办的庆祝活动一点不少。但最初的热闹过去以后,绮礼能感觉到,再提起吉尔伽美什时,老师的神情变成了担忧。说不清来由,可是他绝对不会看错的深重隐忧。
这几天吉尔伽美什回了后方休假,两人虽说同在一座城市里甚至一个屋檐下,碰到他的机会照样少得可怜。早餐桌上绮礼偶尔能见着他几次,可能是前一天闹腾得太晚了,衣冠不整呵欠连天,同军装笔挺、神情冷肃的时臣和绮礼坐在一起,要多不协调有多不协调。一转眼他就又没影了,十有八九是换了身对一个帝国军官来说花哨夸张得过分的休闲服,溜到街上四处游逛、拼酒胡闹。在这种狂热情绪像瘟疫般蔓延开去的时候,从战场上回来的军人本来就很容易被当成英雄热烈欢迎,更何况他顶着那么张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光的脸,主动凑过来请他一起喝酒的好事之辈自然少不了。心情好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并不介意和这些人周旋一阵子,端着酒杯玩味地看他们激动迷醉的样子,嘴角还挂着近于嘲弄的恶劣笑容。没有兴致的话,他会直接连招呼都不打起身就走,根本不在乎这么扫别人面子会让他们多下不来台。因为吉尔伽美什的喜怒无常,时臣在社交场上没少听到各种半真半假的抱怨。他回来向学生诉苦时,绮礼也只能报以苦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吉尔伽美什是一团乖戾、暴虐、难以捉摸的火,华丽的艳红与金色装点下的,是视他人性命、心情如无物的任性与残忍。虽然如此,他身边却从来不缺少为他的魔力所惑、心甘情愿投身其中的飞蛾。
晚上绮礼回去时,那位不速之客已经坐没坐相地占据了壁炉前那张软椅。不打招呼就自己过来拿酒喝,对他而言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来过几次后这位爱好奢华的军官就发现,在绮礼简洁到近乎刻板的小房间里,这是他惟一能将就着坐一会儿,还不觉得太委屈自己的地方。
吉尔伽美什看上去等得有点不耐烦了,面前胡乱丢着两三瓶动过的红酒,天知道他在这里自斟自饮了多久。绮礼转身关上门,伤脑筋地摇摇头。来到德国后他一直没逮着什么机会补充藏酒,这么一来坐吃山空,之前的收藏不知不觉就被吉尔伽美什喝掉了一大半。珍藏的美酒喝光以后,那个坏脾气的耀眼家伙是会干脆利索再不上门,还是会寻个什么新借口继续半夜三更溜过来找自己闲聊,他还真有点好奇呢。
“绮礼。”吉尔伽美什懒散地开口了,像是某种默契,两个人单独相处时吉尔伽美什才会这么叫。只要当着旁人的面,哪怕是远坂时臣,他对绮礼马上换了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从来谈不上热络,轻描淡写地称呼一声“言峰上尉”,能用两句话讲清楚的事情绝不说三句。他似乎是故意的,想把深夜到访和过来找葡萄酒喝的事藏个严严实实,当成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绮礼虽然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在由着吉尔伽美什胡闹之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陪我喝一杯吧。”吉尔伽美什已经带了几分酒意,线条凛冽如雕刻的面颊上浮起了一层红晕。他散漫地摇晃着手上的杯子,语气像邀请,又像命令。和以前几次不一样,搁在眼前桌子上的酒杯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绮礼低头望向桌面,吉尔伽美什的面容影影绰绰倒映在深红如血的酒浆里,灯影下金发色泽闪烁流转一如星月之光,在颊边勾勒出一圈柔柔的光晕。那双眸子是比杯中酒液夺目得多的火红色,似乎极热又似乎极冷,怎么都够不到,像挂在遥远天幕上的星辰。
绮礼低下头去看了眼表,快十二点了,没想到会这么晚。他摇摇头谢绝了:“不了,明天还有工作要做。真是羡慕呢,像你这么清闲的人整座柏林城里都不一定能找出来几个,准将阁下。”
“有意思。以前没看出来呢,胆子还真不小。”吉尔伽美什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却好像并没有生他的气:“对那个老古板交给你的事这么上心,连我的好意都胆敢不放在眼里,绮礼,你就这么想找死吗?”
他猛地一仰头喝光水晶杯中的酒,玩闹似的把杯子倒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杯口画着圈。冰凉的残酒顺着杯壁淅淅沥沥往下流,颤巍巍地在他白皙的指尖上凝住了,殷红剔透,像一颗甘美的泪珠。
吉尔伽美什突然欺身过来,像在树荫下无所事事晃荡大半天后终于发现了猎物的猛兽,动作快得超乎想象。绮礼饶是擅长近身打斗反应速度出众,一时也不晓得该怎么应对。不过是片刻的犹豫,便足以让他错失先机,再也没法逃开去。
吉尔伽美什空着的那只手不由分说地扣住他肩膀,手上加了几分力气逼着他仰起头来,自己也俯下身贴了过去。那一瞬间两人近得几乎毫无分隔,呼吸相闻,吉尔伽美什唇齿间还残留着苦涩而浓郁的酒香。
像是一大块冰从背上滑过,绮礼一凛,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原以为会有更过分的动作,吉尔伽美什却只是把手指压在他唇上,恶作剧似的轻轻揉按着,让那滴酒融进他嘴里。是甜是苦他已经完全尝不出来了,味觉一下子抛弃了他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其他几种知觉也突然被屏蔽了,现在占满他整个意识的只有触觉,像滔天大浪一样席卷着、冲刷着,却还没有吞没他心底最后残留的一丝清明。
吉尔伽美什的指尖很凉,玉石般洁净无瑕的皮肤下藏着军人刚劲硬气的骨节,触感却是难以想象的细致。蘸过酒滴的手指在他嘴唇上反复碾压着,力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似乎是暴戾,又似乎是温柔。
绮礼闭上眼睛,挺直脊背压制住不自觉的细微颤抖,不做出任何回应。单单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就用掉了他经过多年历练才积攒下来的几乎全部自制力。
“算了。”金发的暴君突然放开手晃悠到一边,和他刚才出击时一样,迅速而毫无预警。“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对那种不入流的东西半点兴趣没有。不乐意奉陪的话,放心,我更没那个闲心勉强你。”
绮礼咬紧牙关没有答话,裹在深色军服里的身体几乎冻住了。“不管是怎样的好酒,如果放不到日子的话,喝起来都会是苦的吧?”吉尔伽美什拍拍手朝门口走去,虽然玩得不能算尽兴,却完全看不出拖泥带水的留恋样子。
“如果还肯信我,吉尔伽美什,新开的那家酒吧再热闹也不要去。”在他就要踏出门去的那一刻,一直沉默着的绮礼突然开口了。
“黑蜘蛛?又是那帮杂种干的好事?”吉尔伽美什脚步猛地一停,饶有兴致地回头,半边眉毛高高扬起。绮礼点点头没多话,他猜对了,党卫军把那儿当成了又一个据点,偷偷摸摸地在里头布置了监听设备,一逮着可能危害帝国安全的言行就赶紧往上汇报。在这个人人都被监视着的第三帝国,没有谁、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一句话说错搞不好就能惹来滔天大祸。
一声嘲讽的轻笑。“什么鸡毛蒜皮,这种程度的事,还用得着特意提醒我?”吉尔伽美什俊丽的嘴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不知是不屑还是赞许,头也不回地甩上了门。
自己还是多事了,真不能小看眼前这个聪敏的年轻人,绮礼望着那个灿烂夺目的背影想。虽说他看似成天吊儿郎当只想着玩,万事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在手里握着充足情报的情况下,他对大局的洞悉和掌控力,只怕比老师远坂时臣还要强上几分。
一室光华散尽,剩下的惟有无机物般单纯冷酷的死寂。言峰绮礼深深呼出一口气,紧绷了半天的筋骨和精神一起放松下来。说不出为什么,每次他同吉尔伽美什对上都如临大敌,这样子一张一弛,带给他的是种难以言喻的刺激感觉。虽然和那个红眼睛的傲慢家伙针锋相对很有意思,一人独处时终于能放下戒备休息一小会儿,也同样让人安心。
吉尔伽美什周身环绕着浓重的危险气息,他不是看不出来。但绮礼并不反对一点小小的冒险,每当他发现了危险,又能及时想法子不让它威胁到自己时,就能体会到一种特殊的兴奋。这种一次次从死神翅膀尖擦过的紧张感,让他乐此不疲。
路是他自己选的,只要进了这一行,“安全”这个词儿就被丢进了垃圾桶。想要万无一失,惟一的法子就是不当特工。可是到了这一步,要回头的话早就来不及了,只能继续咬着牙往前走,到死方休。
他是间谍,这一点只要知道他在西线外军处任职就都清楚。可是在这个黑色帝国里,只怕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活人知道,他言峰绮礼是双重间谍。
二十出头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就被英国军情六处招募了。这件事父亲言峰璃正也清楚,出于某些现在还不便明说的缘故,那位虔诚的老神父沉默着对儿子的决定放任不管,没有阻拦。
加入情报机关的原因他已经不太记得了,说起来没准很好笑,八九不离十只是一个,迷茫。
在这个世界上,抱持着理想并且穷尽一生之力向它进发的人实在不少,这些家伙根本无法理解,还有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存在,因为没有理想而痛苦焦灼。就算他们渴求的东西拼上了命都不可能拿到,一辈子都是枉费心机做无用功,也比那种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幸福太多太多了。
从记事的时候起,他言峰绮礼就是这副德行,从来没有发现足以让他认同的崇高理念,没有尝过想让时间停留在那一瞬的纯粹快乐,没有找到可以让他全身心沉入其中的娱乐,甚至连一个值得他投入兴趣去追寻的目标都没遇见过。和这种空洞的家伙说什么“目的”、“愿望”,不是太荒唐了吗?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活法会和世间一般人差那么远,像中了诅咒似的,完全没法体会到真正的乐趣。最初他还选择相信神,把这些都当成最终抵达真理与至福前的严酷试炼,以为这正是神拣选了他的证明。绮礼试过了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整日在教堂里祈求,打着苦行的幌子愤怒而绝望地对待自己,指望主能够听到他的悲鸣,动动手指把他从这种无望的境地里拉出来。但他根本就够不到那个一心惦记着的答案,在心底咬啮着的,只有日甚一日的疲惫和空虚。
能不能得到救赎,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神是残忍的,不会垂怜那些弃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绮礼一撩衣摆从祭坛前冰冷的石头地面上站起,高处玫瑰窗上彩绘玻璃五光十色,影子落在地上,支离破碎一如他本来就拼不完整的人生,简直像个乖谬而荒凉的梦境。
自己哪怕得到主的恩宠也不可能得救,绮礼对这个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但他还是要活下去,带着一颗冷硬空寂的心活下去。他没有走上前台,一直藏在幕后帮父亲璃正出谋划策。在这种万事没个准儿的年头,想要维系神的荣光,仅仅靠敬畏和虔诚是根本不够的,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手段都得用,愿主宽恕他们。
可能正是因为无欲无求的性格,绮礼有着明澈而不易动摇的判断力,不管事情有多凶险、多难以捉摸,他总能找到可以杀出重围的突破口,让整个局面都大有改观。几次类似事件之后,身负重责的璃正开始无条件地信任和赞赏他,欢天喜地地把这个好儿子当成是主的恩赐。至于他心底的扭曲和缺陷,慈祥的老父亲永远不会知道,更谈不上理解。不光老爷子,身边稍微和他亲近点的人都这么想。这明明是个天大的误会,可是只怕他这辈子都没法纠正了吧。一切似乎都很好,即使这种“好”,完全不是他想要的。
既然已经知道他所寻求的在主那里行不通,那么转向神的对立面,一头扎进满是杀戮和鲜血的黑暗泥沼里,反倒没准可能找到答案,绮礼自暴自弃地想。为哪一方效力又有什么要紧,冒天下之大不韪什么的他也不在乎。当间谍至少有一个好处,只需要面具摘下戴上的一瞬间,就足够他换个身份,开始一种之前没有尝试过的人生。运气好的话,如果换的次数多了,能碰巧演上个他向往的角色也说不定。
取得言峰家世交远坂时臣的信任,接下军情六处派给他的任务来到柏林,进入“千秋帝国”的心脏里卧底,一切都按他的计划完美地运转着,找不出半点漏洞。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如果要获得活着的最大乐趣,一个好办法就是,尽量危险地活着。故意让自己身处险境,再凭着出色的判断力和应变能力逃出来,这种玩命的折腾法在绮礼心底的那片死水里激起了一点波澜,但是还差得远。
不够,完全不够。这般肤浅的感触,怎么可能是他苦苦求索了这么多年的真相。如果是的话,那才当真不值得。
来到德国以后,礼数一丝不错地在衣冠楚楚的人群中穿行时,言峰绮礼偶尔会端着酒杯无聊地琢磨,如果他的真实身份被哗啦一把掀开,周围这些人会怎么做,怎么想?
愤怒,惊讶,难以置信,这些都在绮礼的预料当中。他惟一猜不到的,只有吉尔伽美什的反应。在自己的计划里,这个华美而残暴的年轻军官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从进入西线外军处任职起,不管在公开场合还是私底下他都滴酒不沾,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怕说错话,把足以让他掉脑袋的东西抖露出去。对一个合格的间谍来说,任何时候都不能丢掉保护色,不管是梦中还是酒后都要管紧自己的舌头,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但是在和那双火红眸子对视时,绮礼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经过无数次磨炼的理智形同虚设。就像今晚这样,整个神智都成了紧绷到快要断掉的琴弦,被那家伙灵巧地弹拨着,一次次恶毒地踏进他的底线却又很有技巧地退出来,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似笑非笑地品咂着红酒看他在失控的边缘游走,随时都以为会一脚踏空,最后却还是能凭着意志力硬生生把自己从深渊边上拉回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映出过他辗转挣扎的样子以后,那双与血火同色的眼睛似乎更鲜艳了,闪烁着天真而喜悦的光芒。然而比起温情,那里头更多的分明是魔性,像是把他的烦恼当成可以尽情畅饮的乐趣一般。
说不出为什么,绮礼总觉得吉尔伽美什能看透他,哪怕只是一部分。虽然抓不到证据,但这个想法本身就足以让他坐立不安。什么节制,什么冷静,这些词句在那个年轻人面前突然都失去了意义,苍白得可笑,派不上半点用场。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他真的很想咬住吉尔伽美什在他唇上撩拨的那根手指,凶暴地把它含在嘴里,死死堵上他形状美好却伤人的双唇,在那上面尝到甜美而富有侵略性的血腥味道,再也不给那个骄傲却敏锐的恶魔继续用语言拨弄、窥探他心底的机会。
万能的父啊,原谅我。言峰绮礼叹了口气,摸索着紧紧攥住藏在军服外套下的十字架,把它从胸口拽出来,用力握在手心,双唇贴在上面安静地祈祷。他闭着眼低头跪在房间地面上,嘴唇无声地动着,看不出在想什么。夜很深,神似乎也睡着了,只有不带一丝温度的苍白月光,于冰冷的虚空中默默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