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Episode 5 ...
-
Episode 5 Yet there the nightingale, filled all the desert with inviolable voice
迪尔梅德 1940年9月
飞机摇晃了两下，开始俯冲，离目的地应该不远了。迪尔梅德睁了一会儿眼，很快又闭上了，任自己沉陷在潮水般层层叠叠涌上来的回忆里。有那么一段时候，他确实看见了命运女神的微笑，但是没过多久就背上了怎么也偿不清的债。
上寄宿学校时，迪尔梅德一直很不喜欢暑假，漫长的两个多月里他不得不在能够收留他的几幢房子间来来去去，不管在哪儿都像个陌生人，待不安稳。更让他担心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凯奈斯还会不会留在那里。迪尔梅德有种很不踏实的感觉，和他自己一样，凯奈斯这个人完全无牵无挂，在这个荒凉而破碎的世界上，不见得有谁会记得他、拉住他，他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消失在望不到底的孤寂深渊里，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长得烦死人的假期终于结束了，迪尔梅德心事重重地走上校门前的一长串台阶，连行李都没心思放下，直接拎着箱子跑到了后院的花圃边。那个深蓝色的瘦长身影果然正背对着他站在那儿，半低着头，手撑着额角若有所思。他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紧绷的神经一放松下来，手上的箱子就突然变得死沉死沉的，快要拿不住了。
听见他急匆匆跑过来的脚步声，凯奈斯回过头，没有招手也没有笑，脸上线条绷得紧紧的，像不认识似的仔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按他那个冷淡别扭的性子，直接装作没看见自己都不奇怪，这已经是很少见的明快表达了。迪尔梅德心头一热，丢下箱子如释重负地咧嘴笑起来，大片温暖而炽烈的夏末阳光都融进了那双琥珀色眼睛里，亮得出奇。
这一年里凯奈斯对迪尔梅德的态度微妙地和气了不少，坐在花圃旁走神时，也不反感他待在身边。春天飞燕草长出第一个花苞的时候，迪尔梅德开心地把它指给老师看，凯奈斯很稀罕地没有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来，和他一起围着那朵冰蓝色的花看了半天，唇角还含着一丝淡薄的笑意。
放假前有次迪尔梅德去老师房间时，一进门凯奈斯就往他怀里丢了个什么东西，半句话都没舍得多解释。他敏捷地一把接住，拿到眼前看时发现是只木头雕成的小鹰，警戒地歪着头，一双圆眼睛好奇地滴溜溜打量着四周。它额头上有一撮打了旋儿的绒羽，看去居然和垂在迪尔梅德眼前的那缕卷发很有几分相像。前些天他撞见过，凯奈斯埋头握着把小刀在一截木头上刻来刻去，摆弄的原来就是这个。
是给我的吗——迪尔梅德一开始想问，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咽了回去。这些日子下来，凯奈斯的脾气他也摸熟了不少，知道这样明知故问只会自讨没趣，于是识相地低下头，微笑着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小鹰的翅膀。凯奈斯的手工做得很细，连羽毛都一根根雕了出来，摸上去有点扎手，却是说不出的欢喜。他把捧在手心里的小鹰又举高了点，那双灵活的圆眼睛正好对着这边，迪尔梅德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凯奈斯在房间另一头得意地望着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淘气孩子。
自己该刻个什么东西当回礼呢？可得好好想想。迪尔梅德脚步轻快地跑在回去的路上，这些小手工活儿他刚好挺在行，真不错，没想到老师也喜欢这个。
凯奈斯以前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半点儿都不在乎了。迪尔梅德攥起拳头，把掌心里的木头小鹰握得更紧了。和烈酒似的，之前在满是灰尘的图书室里偷读的一大堆侠义传奇在他脑子里蓬地烧起来，整个人都有点晕晕乎乎的。只要认准了，他坚定地对自己说，就要做那个人的骑士和保护人，像故事里的英雄一样，把自己的勇气和忠诚完完整整地献上去，把他从过去的阴影里拉出来，不管那究竟是什么。
谁都有年少轻狂爱做梦的时候，稍微长大一点、吃过些苦头后就该明白，那些轰轰烈烈要死要活的煽情戏码都是编出来哄小孩子玩的，真要那么过日子就出事了。可是总有些糊涂家伙闭着眼往自己一厢情愿织成的美梦里跳，虚假宣传害死人，等反应过来早晚了，根本没地方买后悔药吃。
如果能这样下去不被打扰就好了，一切都很安静，只可惜时光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这年暑假过去以后，新学期开始时科学课换了位老师，新老师是个糊涂却不难说话的老好人，不少学生都暗暗松了口气。迪尔梅德特地去找别的□□问过，上学期结束后凯奈斯就递了辞呈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打算去哪里，和他来时一样，突然却又无声无息。
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嗡嗡地直往耳朵里灌，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反应过来时却慢了半拍。迪尔梅德狠命攥着衣兜里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小木雕，上头那些棱角全都深深嵌进了手心里，干涩而粗糙，生疼。
这也是他留在学校里的最后一年，毕业后迪尔梅德加入了军队，上司是个叫芬恩•麦克库尔的老军官，上次大战时立下过不少功勋。他手下的那帮年轻军人都是顶呱呱的棒小伙子，不管打仗、打架还是玩闹，个个是一把好手。头儿芬恩也总喜欢没大没小地掺和进来，和他们嘻嘻哈哈闹成一片。他对部下要求虽然严，在外人面前却护短得很，看不得自己人被罚，就算自己的手下真惹出了乱子，也要没理搅三分。其他当兵的都拿羡慕的眼光瞧着他们，说折腾成这样哪里还像军队，都快赶上传奇中行侠仗义无法无天的骑士团了。
从中士到少尉，是迪尔梅德这二十几年里最纯粹也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过去的阴云虽然没有散去，却也退开了一点，不再沉沉地压在眼前，直到他遇见了芬恩的新婚妻子，格拉妮亚•康马克。
那个女孩是芬恩的第三任妻子，年龄比他小了一半还要多，这一对也是小伙子们熄灯后压低声音偷笑着议论的好话题。老头子当真有福气，一把年纪了还能娶到这么个要相貌有相貌要教养有教养的美人儿。她出身的那个家族似乎很有来头，只可惜现在门第衰败了，又放不下以前万事顺心时养成的穷讲究排场，才落到精打细算拿女儿的婚事换一个体面的保护和几年安稳日子的地步。
看得出来芬恩很宠她，给小妻子添置了不少漂亮讲究的衣饰，三天两头炫耀似的把格拉妮亚带出来，就算当着部下的面也不顾忌，大手环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凑到她耳边不知道嘀咕了几句什么，惹得格拉妮亚涨红了脸嗔怒地一眼瞪过去，芬恩却根本不在乎，拍拍她肩头豪爽地大笑起来。小伙子们惟恐天下不乱，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种热闹，在一旁卖力地跟着起哄，芬恩吹胡子瞪眼地站起来，作势要收拾他们，于是逃的逃追的追，整个儿吵作一团。
迪尔梅德一个人待在冷清的大厅角落里，没有掺和进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搞不好一见面就开始了，他能感觉到格拉妮亚的眼神执拗地停留在他脸上，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烫人，简直能烧出两个洞来。那双巧克力色眼睛里的神情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柔顺温婉的，带一点任性的稚气，惟独在望向他时，里头闪动着的分明是些更危险的东西——没有缘由的怨恨，无望的热情，和不顾后果的疯狂。
芬恩对她这么疼爱，只怕也是因为清楚自己老之将至，才心急火燎地想要从这个年轻女孩身上抓住一点青春的慰藉。迪尔梅德摇摇头，赶紧把这个吓了他一跳的念头从脑袋里扫出去。连迪尔梅德都搞不清楚他自己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莫名的遗憾、对危险的本能退避，还混杂着古怪而酸涩的同情。他惟一能做的却只有尽量躲开格拉妮亚，不让她和自己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两人真正挑明，是在一次圣诞化妆舞会后。芬恩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桶苹果白兰地，把手下的小伙子全叫来，在营地里咋咋呼呼尽兴闹了一场。酒很烈，很快就把大家的脸烧得红扑扑的，嘴也开始没遮没拦起来。男人们举着快要满出来的杯子互相祝酒，大声哼着荒腔走板的家乡小调。
午夜十二点很快就过了，芬恩被部下围着多灌了几杯酒，先去隔壁房间歇下了。迪尔梅德留在后面，忙着打扫战场，收拾满屋子乱七八糟的桌椅板凳和瓜果皮核。他酒量好，喝得又不多，别人都快跌跌爬爬了他还能站稳，脑子也挺清楚。
有个影子像幽灵般从旁边滑过来，紧紧抓住他手臂。他一个激灵，抬头看时发现是格拉妮亚。她之前还在隔壁照顾芬恩，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溜过来的。
格拉妮亚还穿着刚才化妆舞会时的长裙，华丽的首饰也没有摘掉。忘了是哪个捣蛋鬼出的缺德主意，这次化妆舞会上芬恩扮成凯尔特传说中威风八面的骑士团长，格拉妮亚自然是和他相配的美丽公主，而那些年轻军官都成了倜傥英武的骑士，粗声大嗓地拿这身孔雀一样花哨的装扮互相打趣。
格拉妮亚紧紧抱着双臂，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双眼睛在黯淡灯光下格外深格外亮，几缕卷发被汗浸湿了，贴在绯红的面颊上。“迪尔梅德，带我走，越远越好。”她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而骄傲，与其说是请求，更像是命令。
“……”这种事之前虽然不是完全没料到过，可它真的发生在面前时，迪尔梅德还是免不了片刻的失神。几年后回头想想，这天晚上的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简直像一出触手可及却又荒唐可笑的戏。早已化成尘土的骑士和贵妇的幽魂好像钻进式样古旧的衣服上回来了，附在他和格拉妮亚身上，幸灾乐祸地冷笑着，看这两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把英雄美人的悲情戏码再演一遍，而且和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因为这个痛不欲生。
人不能仅仅为了爱，为了幻觉而活着。这个理儿他不是不明白，但对着她的泪眼，又怎么讲得出口。从吟游诗人琴弦上的骑士传奇到私底下传看的浪漫小说，有太多东西教人们如何大胆地去爱，可是它们忘了另一半，和一厢情愿的爱恋同样重要，甚至比这个更重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他不算个胆小鬼，可她，不是那个值得他丢掉信念、放弃忠诚、不惜一切只求能够在一起的人。
“不行，麦克库尔夫人。”迪尔梅德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喉咙里干涩得像被塞进了一把沙子。那个称呼太生硬也太伤人，他道歉似的补了句：“不行的……格拉妮亚。”
女孩没有哭，细白的牙齿安静地咬着嘴唇，大眼睛里燃烧着幽暗而吓人的火光。她转过身去用力撕扯着头发上的饰带，把那顶精巧到可笑的冠冕摘下来狠狠摔到地上，拼命踩了几脚，上面亮晶晶的装饰品四处飞散开去，在昏暗的地板上一闪一闪的，像是泪滴。她棕色的长头发被扯掉了好几束，手指也划破了，可是格拉妮亚似乎根本没感觉到痛，继续梦游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能拿到手的东西一件件摔得粉碎，一如她刚才被毫不留情地击碎的希望。
不能这么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她发脾气伤害自己。迪尔梅德跑过去夺下她手上拿着的瓷瓶，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格拉妮亚怔了一下想要挣脱，发狠地捶打着他的肩膀和胸膛。没想到她纤瘦的身体里居然可以爆发出这么疯狂的力气，他差点没抓牢，只好强硬地用双臂钳制住她，死死箍着她肩膀，不让她再乱打乱挣。
格拉妮亚突然安静下来，停止了反抗。她紧紧攥着迪尔梅德胸前的衣服一动不动，整个脑袋深深埋在他怀里，肩头一直止不住地在发抖。两大颗滚烫的泪珠在他胸口洇开，迪尔梅德被烫了一下，不禁也有些心酸，低下头去把脸颊抵在她蓬松的棕发上，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各自沉浸在心事里的两个人都没看见，芬恩不知什么时候铁青着脸出现在门口，右手差一点就按上了腰间的枪柄，哆嗦了几下，最后狠狠攥成了拳头。
到现在迪尔梅德依然不知道，自己那次怎么会出这么大的岔子。发到他这里的几份涉密文件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怎么查都没有头绪。摊上了这种倒霉事，担个失察之责是一定免不了的。但是上头似乎铁了心揪着他不放，竟隐隐有把这件事往故意泄露军情、通敌叛国上引的苗头。这种罪名一旦坐实就不得了了，直接送上军事法庭判刑都不为过。
迪尔梅德被关在禁闭室里，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摸不着半点头绪。在那儿熬过了闷得几乎要发疯的两三天后，终于有人来看他了，是芬恩。
“我……”迪尔梅德急切地开口，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根本没把握该说什么，是向芬恩问明白整件事的经过，还是和他解释，自己的确没有动过出卖情报的心思，也不知道文件的下落，希望不要累及手下和兄弟们。都到了这么狼狈的地步，再说这些还能帮上忙吗？
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截断了。芬恩阴沉着脸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枪柄，打得他踉跄了好几步。他摇晃着站稳了身子，脑袋又晕又痛有些想吐，思绪却突然敞亮起来——什么都不用说了，有些事上头儿只怕误会了，这是个陷阱，单等他往下跳。
迪尔梅德苦笑，本来已经做好了被丢进牢里蹲上几年的最坏准备，没想到自己还有选择的机会。转机是随着恶化的战局一起到来的，新成立的特别行动处（SOE）接掌了原先军情六处下面分管破坏颠覆活动的D处，正是急着招人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再服役的军官、撬保险柜的惯犯、伪造钞票和证件的高手，这个地方网罗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人物，连警察看了都要摇头。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只要这些人能帮国家赢得这场战争，那点儿见不得光的前科和小动作就根本算不了什么了。
迪尔梅德也明白，以他的案底，还能被招募进这种涉及国家机密的机构，八成是芬恩最后手下留情，没真把他往绝路上逼，只要他不再低头不见抬头见地出来招人烦，也乐得放他一马，死活都随他去。芬恩的这个情他不得不领，加入秘密谍报组织虽然危险得很，等于在死缓判决书上签下了名字，但是这样子就算死也能死个痛快，总比在监狱里无聊地发霉掉好太多了。
“你现在已经是秘密战线上的一员了。工作时间每日二十四小时、每周七天、每年五十二周。开饭时间是对你的优惠。”报到当天等着他的就是这么一篇冷冰冰不带感情的训话，把要在刀山火海里钻进钻出的工作性质说得和例行公事一样，轻描淡写。不管去的是哪个机要部门都一样，这是当年军队里颇为典型的开场白。
那番话还真不是随便讲来吓唬新兵玩的，进了SOE以后，他碰见的不是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儿命去执行的任务，就是比敌人还难应付的刁钻的自己人，和快把人压迫到极限的高强度训练。不过那些他都认了，在这种所有人都要为国家存亡而战的时候，自己可没法安心闲着，能做点什么事就好。
肩上突然被拍了一把，机组人员悄没声儿地走到他身边，对着他做了个表示“一切顺利，照原计划行事”的暗号。迪尔梅德回头爽朗地一笑，比了个V字形手势，轻巧利落地滑出机舱。
一朵深褐色的伞花在天幕上稳稳地绽开来，融进了欧洲大陆上空的沉沉夜色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Episode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