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Episode 2 ...
-
Episode 2 Winter kept us warm, covering earth in forgetful snow
时臣 1938年6月
宅邸的另一边，离家三年的远坂时臣坐在书房里，用怀念的目光环顾着四周。房间很宽敞，窗下放着张一看就很有年头的桃花心木写字台，旁边架了个活动桌，上面搁着一部做工精细的电话。他最喜欢的是墙边那几排老式书橱，里面书堆得满满的，它们是这个贵族世家好几代人累积下来的收藏，其中不乏罕见的初版珍本和皮面精装烫金的大部头，不少都称得上是精致的艺术品。鸽笼式的文件柜被安放在写字台一角，几个格子上整齐地贴着花体字手写的标签，不同内容文件的分类排序做得井井有条。这只是些无关大局的东西，更重要的材料不是藏在带锁的写字台抽屉中，就是锁在由书橱上的暗格改装成的保险柜里。整个房间里飘荡着一种静谧的陈年气息，虽说桌上装点着经常更换的鲜花——初夏时是紫丁香和白玫瑰——也没法冲淡这种味道。不管新鲜空气从哪儿吹过来，一旦钻进屋子里就马上被原本的古旧氛围俘获了，和几十上百年留存下来的书香、文件的油墨味儿一起，混合成一派令人安心的沉寂。
半点都没变呢，就像自己始终没离开过一样。时臣感叹地笑了笑，眼光闲闲从带波纹装饰的天花板和浅栗色的护壁镶板上掠过，优雅地用手撑住额角凝思起来。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上回国，无异于踏进了一个荣光与危险、机会与死亡交织的漩涡，整个家族的前途都在自己手上，每走一步都必须加倍小心才行。
过去的三年里，他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差使，从陆军参谋总部的一大群军官中被挑选出来，担任驻罗马武官。去国外当武官既是要职又是美差，自由、威望和乐趣一样不缺，工作也不紧张，大家的眼睛都盯在这上头。和其他军职不太一样的是，决定武官人选时关心的不仅仅是军事才干和实战技能，还要看是不是拥有潇洒的社交手腕、不讨人厌的性格和端正的面孔——一句话，不光得是个如假包换的帝国军人，在战场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不能给德国丢脸。
十几年的军人生涯中，他第一次得到了独立和自由，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着手开展工作。只要不时上交一份报告，每隔一周按时报账就行了，剩下来的时间就都是自己的，在各地来回旅行也没问题。当时臣在意大利安顿下来半年，渐渐开始熟悉这个陌生、美丽而慵懒的国家时，他遇到了那个如今成为自己学生的年轻人，言峰绮礼。
言峰一家与时臣的家族是世交，不过两家人走上了不同的路。自己家选择留在德国，历经几代人的时间在军政界稳稳扎下根来，而言峰家族正好相反，他们同罗马教廷渊源很深，一直在世界各地四处奔波，眼下也只是在意大利暂时落脚而已，未必会长住下去。这家人虽然来自那个东方的遥远国度，但是在老欧洲端肃古雅的氛围里浸泡了这么久，举止和装束上已经看不出多少原来血统的痕迹了。
现在言峰家的家主，也就是绮礼的父亲璃正，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他和时臣的父祖辈是老相识，从年轻时起就对信仰十分虔诚，清廉克己，同时有着灵活而不失强硬的手腕。妻子过世后，他直接加入教会当了一名修士，过了几年晋升为神父，一直颇受教宗信任，好几次出任教廷驻外使节这样的要职，手上握着不可小视的、足以影响罗马教廷政策动向的权力。他只有绮礼一个儿子，年轻人并没有正式接受神职，但是时臣根据自己搜集到的情报推想，几个重要关头上璃正神父作出的明智决定里，都少不了绮礼的功劳。
当老人向他隐约提起，儿子有进入帝国情报机构的意愿时，时臣略觉惊讶地皱起了眉头。这个想法可能大胆了一点，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显得太荒唐。如果够狡猾也够心狠手辣，给情报部门效力比加入正规军更容易出人头地，升迁也要快不少。这是军界上层心照不宣的秘密，对那些除了野心、智谋和自信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来说更是如此。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德国不甘心藏起已经磨利的爪牙继续蛰伏下去，二十年的忍气吞声已经够了，再打一场大战只是个时间问题。
既然是世交之子，时臣放下了一部分心底的戒备。类似的家伙他在别处也见过，这是个属于野心家和玩火者的年代，人命与可能的功勋一道陨落如雨，会有这样的打算也不奇怪。但自己在选择彻底信任这个年轻人之前，必须先问个清楚，他为的是什么，是不是无法从自己这里获取的东西。
“啊……是这样的，”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露出一个苦涩而欣慰的笑容，接着说下去：“年轻人长大了，就不乐意继续跟在老头子后面，做那些看不到前途的事情了。”他的声音渐渐低沉起来：“也许不该和你说这个，但是前几天他的妻子刚过世了，他们结婚还不到两年……”
“这真的是……对不起。”没想到会听见这种意料之外的事，像不小心碰在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上一样，时臣摇摇头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璃正神父一向以严肃冷峻著称，此刻的语调却分外慈爱哀伤：“对他来说，这可能是个救赎也说不定。意大利这里实在有着太多回忆了，让他换个新地方，重新接受一份新的工作，没准还能快一点好起来。”
老人的话就停在这儿，定定地从对面望过来，一直看进他的眼睛里。时臣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摆弄着桌上的钢笔，什么都没说。
几天后，在都灵附近的一处山间别墅里，他见到了言峰绮礼。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坐在他对面的安乐椅上，微微锁着眉头，很少说话，更难看到笑容。但他不多的几次开口，都准确地指在了问题的关键点上。
只需要几句试探性的相互交谈，时臣就确认了他的能力。这个人的履历他看过，从小接受宗教教育，随父亲在多个国家旅行，同军政界有所接触，语言能力出色，实战素养也不低。相当优秀的情报军官人选，只是有一点和他父亲的话对不上——绮礼身上更多的是一种虚无而冷漠的空洞感，好像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提不起他的兴致，完全看不出对功业和权势的热情。
不过这未必称得上是什么坏事。和一副暴发户嘴脸、什么亡命徒都往里拉的党卫军情报安全局不同，资历更深些的军事谍报局和陆军参谋总部在选拔成员时，欣赏的是那种极度冷静、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倾向的人。哪怕是对帝国的敌人，与其拿花样翻新的脏话诅咒他们，闹得自己口干舌燥，倒不如抱着双臂在一旁冷冷观望，有把握一网打尽时再出手——因为过度表现出来的仇恨，没准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更加疯狂而切齿的爱。这种风险还是尽早避开的好，更何况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完全不符合老牌贵族端重自持的行为标准。
从那次会面起，言峰绮礼就成了他的学生，以后还将成为他的帮手，一个谨慎、机警而强有力的帮手。时臣闭上眼倦怠地笑了笑，既然干上了情报这一行，就绝对有必要在背后留一双眼睛，因为在战斗中，子弹永远不只来自前方。
远坂时臣拉开抽屉取出一沓信纸，洁白挺括，上面印着精巧的家纹。布置房间的人想必很细心也很了解他，钢笔和墨水都按他的老习惯搁在桌角，一伸手就能拿到。他把笔杆抵在脸颊上想了想，低下头流畅地写起字来，白金笔尖在纸上划出好听的沙沙声。
门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时臣没有抬头，在这幢房子里敢不敲门就闯进来打扰他的人只有一个，不管多少年过去，他这个毛病还是没改掉。
指间握着的钢笔被不容分说地抽走，一双手灵巧地环上他肩膀，有着蓬松金发的脑袋也凑了过来：“从那种纸醉金迷的地方回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吧。算了，要是还不赶紧对你这种没劲到无可救药的家伙死心的话，那才真让人笑掉大牙呢。”
令人哭笑不得的开场白。冷淡的声音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嘲弄，却依然清澈悦耳，能听出轻快活泼的意味来，有种熟悉的跳跃感。三年不见，青年脸上的孩子气退去了不少，侧脸的线条被烽烟浸染得更加深刻明朗。时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反过来握住吉尔伽美什的手按了两下，没有接他的话。
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是十九岁时的事。那年自己刚刚继承家门没多久，吉尔伽美什才十岁。他是家里远房亲戚的孩子，在一场事故中父母双亡，实在没什么别的地方好去，于是被送到这里寄养。在他成年以前，远坂时臣都会是他的监护人。
见面那天柏林下着大雨，雨滴如星辰眼泪，一丝一线在天地间交织成巨大的鸽灰色帷幕。时臣从车上下来，站在老宅子门口，微微眯起眼望向被雨水冲刷着的一长串台阶。身边金发的小鬼一路上没开过口，嘴角执拗地紧抿着，身边放着口大箱子，不管个头还是重量，和他细瘦的小身板一比都实在太过夸张了。时臣看不过去想帮他一把，却被吉尔伽美什恶狠狠地瞪了回去。那双火红眸子里一瞬间迸射出来的坚决和寒意，完全不像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时臣不好再去管他，叹了口气撑着伞往前走，吉尔伽美什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两只手吃力地拎着那口大箱子，深一脚浅一脚从地上的小水洼里踩过去，等到走进门厅时身上的衣服早已湿了一大半，却还是紧抓着他那口大得不像话的箱子不松手，好像那里头是他的全部财产、整个世界。这个习惯他长大以后也没改掉，箱子上始终挂着锁，不让别人碰。
后来时臣才知道，吉尔伽美什的那口箱子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除了衣服和必要的行李之外，还有漂亮的碎瓷片，早已散了页的图画书，上个世纪发行的纪念章，算不上古董却也有点年头的金银币。他可宝贝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了，不知道在哪里看了个典故，非要把这堆破烂儿说成是神话中巴比伦之王的财宝。他一直是个太有主意的难缠家伙，只要认准了什么事，不管看上去有多滑稽可笑都一定要硬撑到底，最让时臣头疼的也正是他这种很多时候看起来完全没必要的坚持。
那片金色像是阳光，稍微看久一点就刺得眼睛发痛，却还是舍不得移开视线。从进军校到加入军队，再到升上与自己平起平坐的高位，吉尔伽美什踏出的每一步都似乎走在自己预先设定好的路上，但不管是在哪一步上，他总能玩出些自己意料之外的小花招来，一点不让人省心。更叫人心里没底的是，自己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远坂时臣冷淡地摇摇头，试着把这些令人不快的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吉尔伽美什不过是自己安插在军界的一杆快枪，能帮上忙就够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颊边有点热热的，时臣转过脸去一望，吉尔伽美什可能是倦了，闭着眼枕在他肩上，神色是难得的安静顺服，像只在外面疯跑累了回窝歇着的小动物。他没精神冷嘲热讽下去了倒不错，自己也能少费些唇舌。时臣伸手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两个人沉默着倚靠在一起，没有半句话。夜风从没关严实的窗缝里溜进来，带着浓重的露水味道和烂熟花朵的甜香。
在这个作为黑色帝国巢穴的城市里，走错一小步就可能从高处栽下来，摔个粉身碎骨。时臣轻轻拨弄着吉尔伽美什额前的散发，迷局之中自己手上握着的鬼牌，除了今天下午那个年轻人就是他，等开打以后他们俩不要让自己失望才好。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Episode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