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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Episode 3 ...

  •   Episode 3 Mein Irisch Kind, Wo weilest du?
      迪尔梅德 1940年9月

      迪尔梅德•奥迪纳抱着沉重的装备蜷缩在机舱一角,降落伞绳紧紧系在身上。突然被丢进黑暗里,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虽说不是第一次被塞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但照样舒服不了多少,这种飞机原本就不是用来载人的,憋闷成这样也难怪。他盯着机身上一个漆黑的小洞看了一会儿,十几分钟以后他就要从那里跳下去,在外面等着他的不是胜利就是死亡,每一个外勤情报人员都只有这两条路好走。
      这个老鼠洞看上去确实不怎么宽敞,他想起了件前几天训练时听到的荒唐事,在黑暗中轻轻笑起来。有一哥们儿在跳伞时碰上了大麻烦,他实在太胖了,身子整个儿卡在洞口,两条腿在风里不停地拍打,就算发狂一样往外扭动也没用。眼看着飞机离目的地越来越远,机务人员急得满头大汗,使劲儿用脚踩他,才把他踩出飞机。
      这故事之所以能当成笑话讲得这么欢,是因为那个可怜的间谍最后总算成功完成了任务。如果真的出了事,那就连哭都来不及了。对于他们这种破坏分子,德国军队里下发的指令是,没有战俘待遇,一经逮捕,就地枪决。半点错误都不许犯,不管是哪个环节,像“跳伞定点着陆时出现偏差”这样的失误,很多情况下都足以让人把命搭进去。
      在训练基地里,他迪尔梅德•奥迪纳是个小小的名人,因为从射击考核时枪械卡壳,到定点伞降时降落伞差点拉不开,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倒霉事儿都让他遇上了一个遍。一起受训的兄弟们时常会同情地过来拍拍他肩膀,怀疑这个爱尔兰裔小伙子是不是得罪了他们那边民间传说里的矮精灵,那些小东西可记仇得很,只要惹过它们一次,就能跟着你捣上一辈子的乱。
      也许平日里一塌糊涂的幸运度全给攒到实战时透支干净了,自从开战以来,迪尔梅德全须全尾地出过三次任务,战绩在这个训练基地的整批特工里都排得上号,但“这小子就是个幸运E”的破印象早就洗不掉了。这和在大学里一样,最容易流传到下几届去的光辉事迹,永远都是“那哥们儿穷得成天不好好吃饭,好不容易被人请了顿大餐,就把自己撑成了胰腺炎”,而不是“他写出了那批学生里最出色的一篇毕业论文”。
      迪尔梅德试着在狭窄的空间里换了个姿势,活动一下有点酸痛的肩膀,尽量不碰到脑袋。当大英帝国的军队还陷在西线上“奇怪的静坐战”里无法抽身的时候,看不见的战斗已经在另一条战线上打响了,细密安静,却更加残忍、火花四溅。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换种参战的方式,更加光明磊落一点的,但是现在早就没机会了。
      在这场战争里,人命是最普通的易耗品。一个新手飞行员或许只能活几周,给拆弹部队干活的家伙们可能还要更短些,然而对他们这种见不得光的战士来说,从接到指令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命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迪尔梅德闭上眼睛,极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不去想即将面对的挑战和危险。像放电影似的,不长的半辈子里经历过的事情飞快地在眼前一件件闪过,每次执行任务前在飞机上待命时都免不了要来上这么一出。有人说,阵亡之前就会有这种不吉利的预感,马上被老兵们不客气地“嘘”回去了。这种自己一次都没死过的家伙,居然煞有介事地在这里拿“死是什么感觉”吓人玩,他们的话能信吗?
      小时候的记忆,对迪尔梅德来说就是一连串的颠沛流离。父母之间的感情从很早起就闹僵了,虽说不至于彻底撕破脸一见面就打架,但那种冷冰冰的客套更让人喘不过气来。这么一个家里自然待不下去了,他被送到了亲戚那儿。养父是个和气的人,对他也很照顾,只可惜没过多久就要出远门,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动身离开前只好把他送进了乡间的寄宿学校。
      寄宿学校这种地方在英国哪里都差不多,衰朽的老教师、繁杂的规矩和一群精力过剩整天变着法儿惹事的野小子。迪尔梅德不是个特别能闹腾的孩子,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着想事情,闲下来时也经常泡在不大的图书室里,翻旧书翻得入了迷,一坐就是整整一下午。他最爱看的是英雄神话和历史传奇,和单调乏味的灰色日常一比,那无疑是种更加值得过的日子:在自己所服膺的旗帜面前单膝下跪,庄严地念出此生不改的誓言;勇往直前地奔跑在效忠主君、行侠仗义的正道上,用手中的枪与剑守护国之安宁;有一个值得为之而死的梦想就够了,只要不失掉勇气与最初的愿望,冒险、奇遇和功勋一定会源源不断地跟过来。
      不晓得是因袭还是宿命,那片苦涩而哀婉的阴云在几乎所有的骑士传奇上徘徊着,挥之不去。兰斯洛特和格妮维尔,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还有与他同名的迪尔梅德和格拉妮亚。禁忌的爱恋在由誓言和信任编织成的铠甲上蚕食出触目惊心的黑色裂缝,最终导向无可挽回的分崩离析。霸业倾颓,王国湮灭,同袍的热血溅污了战士的英名,曾经的壮志与梦想尽化云烟。在故事尽头,战火熄灭后的灰烬上惟一残留下来的战利品,是那份不知是被成全了还是被毁掉了的无望感情。自诩忠义也好,武勋绝伦也好,不管当初是何等的意气相投所向披靡,到头来亦只不过落得这么一个惨淡的收场。没有人能打败被神祝福过的英雄,除了他们自己。
      可是他那时候根本看不懂这些。小孩子喜欢做梦又没长性,伙伴们在门口伸头一叫就搁下书跑出去玩打仗游戏了。迪尔梅德找来两根树枝稍微修整一下,就把它们想成是“破魔的红蔷薇”和“必灭的黄蔷薇”,像刚才读到的故事里的英雄一样,神气十足地双手挥动着两杆魔枪,把“敌人”杀得丢盔卸甲。

      学校里另一件还算有意思的事情,是每周六节的科学课。教这门课的老师出乎意料地年轻,才从大学里出来没多久,只比高年级学生大个七八岁。凯奈斯•艾尔梅罗伊•阿奇博尔德有着冷淡的湛蓝色眼睛和修长有力的手指,不爱搭理人,那些野小子见了他也尽量躲着走,免得挨训。虽然如此,凯奈斯在学生中受尊敬的程度却高得奇怪,他们望向这位年轻老师的眼神里总有种说不清的好奇和敬畏,因为他敢和那些危险的试剂打交道——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它们居然能老老实实听他的指挥,变出精彩的魔术来。
      和其他一大堆无聊的功课相比,科学课上的实验完全可以算是刺激的余兴节目了。这也是凯奈斯最高兴的时候,虽说他依然不怎么笑,但嘴角一直紧绷着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起来,眼睛也亮亮的,看得出心情不错。他有时候把一个个小瓶和试管里的东西有条不紊地掺和在一起,轻轻摇晃几下,就变出了漂亮得惊人的颜色;有时候用酒精灯加热一小堆杂七杂八的混合物,皱着眉头看它们在他指尖爆开一朵一朵耀眼的火花。他做实验的手法灵巧而熟练,像个擅长操纵观众心情的魔术师,每次都成功在教室里激起一阵阵或大或小的惊叹声和吸气声。哪怕是在这种大家都看入迷了的时候,凯奈斯的眉头照样紧皱着,居高临下地从讲台上冷冷看过来,眼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丝毫不担心会败了别人的兴致。
      严格说起来,凯奈斯虽然聪明踏实,却不算个好老师。他最大的问题是太严厉又没耐心,学生反应稍微慢一点跟不上进度就会发火。谁犯了错被他逮着就更有得好看了,一顿毫不留情的训斥肯定跑不了。更不讨人喜欢的是他不合时宜的贵族派头,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带过来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好几件看上去都是有来头的名贵旧物。而且他一直把自己打理得板板整整,除开冷冰冰的性子不提,凭他的才学和气度,窝在这么个破学校里实在可惜了,站到伊顿或哈罗这种名校的讲台上都不见得有问题。
      像他这样的人物,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幽静却偏远的小镇上。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关于凯奈斯的身世,学生里流传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有人猜他是和家里闹意见被父兄剥夺了继承权的贵族家小儿子,有人觉得他是为了躲开一桩糟糕的婚约才藏在这里避风头,还有人神神秘秘地说,搞不好这位绅士是个犯了大事儿的通缉犯,怕被抓去坐牢才跑到这种偏僻的小地方来,连名字都不见得是真的。迪尔梅德静静坐在一边,把这些千奇百怪的小道消息全听了进去,却从来不开口插话。

      有次科学课上,迪尔梅德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失手把一支温度计打破了,玻璃管里的水银哗地淌到桌面上。正好这时候下课了,他有些慌张,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怔怔地坐在座位上没挪窝。别的男孩子纷纷交掉实验器材跑了出去,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和老师凯奈斯两个人。
      凯奈斯一张张桌子晃过来,检查有没有漏掉的实验用具,顺便收拾残局。感觉到一个阴影一点点罩过来,终于停在他面前,迪尔梅德心想要被骂了,拘谨地坐在那里不敢抬头。可是预料中的呵斥一直没有响起,他大着胆子好奇地看了一眼,凯奈斯正饶有兴致地垂头望向桌面,砂金色的头发逆着光,颜色看起来格外耀眼。迪尔梅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洒出来的水银已经凝住了,乖顺地散落在那里,圆圆的,像一串银白色的小水滴。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种有毒的小东西会这么漂亮。迪尔梅德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个念头来,心情也没来由地跟着好了不少,不那么紧张了。凯奈斯伸出手,轻轻拨弄着桌面上的水银滴,平日里冷肃刻板的神情不见了,竟像个和心爱的玩具久别重逢的淘气孩童。同别的化学试剂一样,银亮的小珠子很听他的话,从中间稍微一划就分成两半滴溜溜滚开去,再往一起戳两下就又乖乖合成一颗大水滴,光是这么简单的分分合合,就足够玩上半天了。初秋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斜照进来,在小巧的水银球和瘦削的指尖上调皮地跳跃着,折射出柔滑如丝缎的珍珠色光泽。
      真好玩,迪尔梅德看得出神,轻轻笑起来。等他意识到自己笑出了声时已经晚了,凯奈斯猛地惊醒过来,悻悻地丢开水银珠子,阴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拍拍手走回讲台边,从试剂盒里拈出些味道刺鼻的粉末弹到桌面上:“一点硫磺——这样子就好了。”他恼怒地念叨着,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可能是因为觉得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被学生看到实在丢脸,脸上居然有些发红。
      “出去,回头再罚你,有毒!”似乎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凯奈斯厉声把他撵到了教室外面。迪尔梅德收拾好书本匆匆溜出去,躲在旧拱门下的阴影里回头望了一眼,心还怦怦跳得飞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迪尔梅德感觉这件事后凯奈斯对他的态度虽然依旧很不客气,却终于开始像个有喜怒哀乐的活人了,而不是和以前一样,周身环绕着一道看不见的、用冷漠和骄傲筑起来的高墙,不允许别人走近半步。
      校园一角有片用来种过冬蔬菜的空地,因为没人打理已经荒芜两三年了,现在被凯奈斯重新整理出来,栽上了一些小花草:飞燕草,铃兰,风信子,还有石南花。他经常在旁边一坐就是好半天,托着腮不晓得想些什么,也没人敢过去问。
      别的学生都不怎么靠近那片花圃,可是迪尔梅德例外。他很喜欢那儿,凯奈斯的花草让他想起了养父家院子里的那个小花坛,种满了薄荷、鼠尾草之类的药草,随手从里头摘一把,再加点糖就能泡茶喝。迪尔梅德时不时会过去帮着照顾下它们,但是一直留神不让凯奈斯看见——他可没那份闲心自己送上门去找骂。
      一场暴风雨过去,凯奈斯在花圃边撞上了正忙着收拾善后、抢救花草的迪尔梅德。从那以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老师和学生一人占一边默默干活,都闷着头不说话,正好省得打嘴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貌似无聊,回头再看时才晓得那是他们这辈子里难得的一段静美时光,只可惜当时根本不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Episode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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