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碧水寒宵

5、第四章 余峨

　　结伴而行，路途虽远倒也不算无趣。
　　一开始，易轻晨还是对红烟口中自己“被保护”一事别扭得很，但发觉对方脚上有伤之后，终归心下不忍，主动替她削了木片做绑腿，又顺路寻了一根粗细适中的木棍当拐杖——他坚持声称这是因为不忍心看那柄看上去像模像样的长剑沦为代步工具的缘故。
　　红烟噙着一丝笑意望着他，只“替那柄剑”道一声谢，也不多言语。
　　若说刚开始时他对对方是带着轻视的，然而一路下来，易轻晨却意外地发现，这个一直面带笑容的少女，其实战斗力比他想象得强得多——虽说跛着脚，一柄长剑倒也使得有模有样【孩子你其实是被骗了吧】，看她身形灵动，红衣猎猎，颇有书中“翩若惊鸿”之风……打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易轻晨自己的兵刃是一把精铁折扇，边缘锋利开着双刃。这本是早年拜入蜀山门下学艺的兄长易轻曦探亲时送给他的礼物，虽不是仙家法器，也比市集上兜售的物事好了许多。平日里他时常嚷嚷着不能辜负兄长的一片“心意”，兴起时也跟着家里找来的师傅学过一阵子，但总归被家里人逼着扑在四书五经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于武学一途心有余而力不足”。稀松的武艺拎出来，还比不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红烟。
　　不过总的来说，两个人组队要比当初他孤身一人东躲西藏狼狈不堪的状况好得多。
　　不过令他唯一不满的是，自家那只名为“阿渚”的白狐，几个时辰下来居然和那个小丫头亲近异常，甚至抛下他跑到了人家肩上——虽然对方坚持声称因为阿渚是灵物对危险更为敏感、这是为了及时躲开棘手的妖物，但是他表示，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家宠物见风使舵墙头草的恶劣行径。
　　果然是圣人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两个，一个是小女子，一个是小……狐狸。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吧！他握着拳坚定地点点头，被刚刚从妖物腹中拔出长剑的红烟扫了一眼，然后淡定地走上前去，拔下了那只兔妖头顶据说很值钱的绒毛。
　　他坚决不承认自己受红烟影响开始拜金了。“钱财乃身外之物”，他只是舍不得让好东西白白丢在野外，再说了也是那丫头先用眼神暗示自己去收集战利品的……嗯，一定是这样的。
　　“这是‘犰狳’兽，兔身鸟喙，鸱目蛇尾，见人则假寐，传闻它出现的时候天下就会有蝗灾，是古时候出名的凶兽。你先前遇到的就是这种东西吧？”红烟收了剑，好心解释道，“它不是什么兔妖。”
　　易轻晨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绯色——原来那个眼神不是提醒他收集战利品，而是要让他看清楚那妖物到底长什么样子……亏他刚刚向对方描述妖物长相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兔妖”来着。
　　想来竟是自己小人之心汲汲于外物了。
　　红烟摸了摸白狐的下巴，那厮很享受地眯了眼睛：“不过嘛，刚才冲上去拔犰狳顶绒的动作很值得鼓励！就是要这样嘛，族里人说外面都要花钱的，用这些东西换钱才能养活自己啊，你应该更懂的吧！唉，我先前还担心你怕妖物恶心不敢上前取呢……”
　　易轻晨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愧色顿时僵在脸上——他错了，这丫头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啊！

　　从姑射山中走出时，日头已经偏西。
　　早在跨过了凡世之人无法察觉的姑射山结界时，红烟心上一直笼罩的愁云便倏然散尽，一路走来眉开眼笑，连易轻晨晦涩的暗讽都浑不在意。离开灵气庇佑，这里的野外不过只有寻常动物，连凶猛的大型兽类也没有，真是令在林子里“饱受折磨”的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余——峨——城？”
　　远远望见了城门，红烟再也遏制不住心内激动，扯着易轻晨的衣袖便急急叫喊。要不是脚还疼着，她肯定早就直接窜过去了。
　　同样在荒郊野外待了很久，易轻晨却似乎没她这么激动，相反还有些恹恹的：“是啊是啊，终于又看到人了。说好要出去的，怎么还是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低，红烟兴奋之下倒是没听进去。然而过了片刻她又想起不对：“诶，我是要去南边的凫丽郡，怎么到了余峨城？”
　　“余峨城隶属卢其郡，在姑射山的西面。你说的凫丽郡在姑射之南，与卢其郡正好以姑射之山为界。”易轻晨慢吞吞地解释，又很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既然已经离开姑射山了，那么我们趁着时间还早赶紧赶路吧，你不是要去凫丽郡吗？往南走官道，经过桐连城，渡过永清湾就是凫丽郡的地界了。”
　　“哦，这样啊。”红烟揉了揉额角的散发，心底叹息果然还是半夜里搞错了方向，不过也幸好这样才走捷径出了山，“没关系，那就先到余峨城歇歇脚吧，我也正想看看山外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呢！你看现在的天色哪里还早？”
　　指了指西边万丈红霞中的太阳，她看到易轻晨几不可察地抖了抖眉角。果然有问题啊！她干脆停下步子望着他，抿了嘴暗笑，面上却还装作一副关心队友的模样：“你看，经过一路跋涉，你和我的衣服都磨损了吧？肚子也饿了吧？腿脚也累了想找间屋子好好睡一觉吧？还有好多战利品要换钱吧？唔……我听说你们那里有个叫‘客栈’的东西，专门供旅途疲惫之人休息，有这种地方我们怎么着也不能亏待了刚刚死里逃生的自己才是。你看阿渚都有意见了呢！”
　　易轻晨肩头的白狐很不配合它主人地叫唤了一声，状似呼应，全然不顾某人愈来愈黑的脸色。
　　“阿渚！”易轻晨恶狠狠地瞪了自家“叛变投敌”的宠物一眼，颇不自在地解释，“其实……我家就在这余峨城里。先前我正是由此进山。”
　　虽然实际上他并没有多说什么，红烟却自动展开想象：“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不满家人管教，一怒之下留书出走，闯进了深山老林……看来的确不能就这么大喇喇地回家去，太丢面子了！”
　　尽管跟事实是有那么一点出入的，易轻晨权衡之后还是决定默认。比起事实真相，还是这个解释比较……他的耳根微微泛红，装作不经意地侧过身去。
　　“哎哎哎，我理解你的！离家出走这种事儿我常干，看你这样子一定是第一回吧？要记得离家的时间不要太短也不要太长，最好是一个月左右故意让他们找到，时间短了他们不会在意，时间久了难免惹上麻烦，要让他们伤心着急之后失而复得，这样就能任你提出什么条件了……”红烟拍拍对方的肩，滔滔不绝地传授起自己的“经验”来，浑然不觉对方其实已经默默地收起了方才的尴尬，转变成木然状。
　　他可不可以声称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好说歹说，易轻晨总算答应红烟两人低调进城，找间客栈留宿，在争取不惊动家里人的前提下犒劳一下跋山涉水的两人。
　　红烟虽说好奇，终归知道这里的规矩自己大多不清楚，进城、找客栈什么的都是易轻晨一手操办。沐浴休整之后，华灯初上，离宵禁时分还早，易轻晨想起刚刚进城时许多人对着红烟的异族服装指指点点，便想着带她出门换身衣服。
　　幸亏当时自己有先见之明先红烟而去，才免得被围观中被熟人认出揪回家。
　　“阿烟！”
　　转到隔壁轻轻叩门，未等他敲第二下，门里便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轻晨么？直接进来吧！”
　　屋里的灯盏已经点上，女子的脂粉香气中混杂着牛油的淡淡气味。他甫一进门，迎面便是客房里绘着百花图的四盏屏风，挡着里间陈设。他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房里相同的布置，微红了脸颊。
　　定神侧身循着声音望过去，身形俏丽的少女正倚着靠墙的梳妆台，一脸苦大仇深地抓着手中梳子，见他进来便如逢救星似地跳下来一把拽住他：“啊啊啊轻晨你来得正好，帮我打理一下头发吧！我看城里的女子头发要么盘起、要么梳着发髻，都没有像我们那里披散着的……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奇怪？”
　　“嗯，的确，女子如你这般……被视为失礼，便是男子成年后也当束发。”瞥了眼被抓住的衣袖，易轻晨微微有些不自在。红烟想来是刚刚沐浴过，去除了山中跋涉时沾染的尘垢，本就娇俏的少女面容带着一丝红晕，先前那般狡猾的性子看不出了，反倒显出一丝温婉来。她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仍是与白天那件一样款式的宽大红衣，玄色边角，襟袖上用极细的金线绘着繁复的图案，映得她愈加眉目如画。
　　他躲闪着偏了眼神，无奈地接过梳子替对方梳起来：“看你这样活蹦乱跳，莫非脚伤已经好了？”
　　“啊，那个……我在路上抹了止痛的草药，已经好多了。”红烟模糊不清地回答，她总不能说自己暗暗修习了背下来的一堆术法里头缩时催愈的法术吧！“哎呀呀呀，轻点轻点，拉着头发了——”她龇牙咧嘴地抽着气，不满地瞪了摧残她头发的始作俑者一眼。
　　“正好，我得带你出去换身衣服，这一身大红的衣裳太扎眼了。先前还担心你腿脚不方便、舍不得出门呢。”扎好了略显粗糙的发髻，易轻晨仔细地将她散下的碎发别到耳后，“好了，我只会梳男子的发髻，给你这样编也不知是不是合适……好了你别瞪我了，我知道比不上白天看到的那些姑娘们宝鸭云髻，可好歹比你披头散发好得多是不是……”
　　见顶着歪歪扭扭的发髻的少女镜中的脸色已经开始扭曲，易轻晨当机立断扔下梳子跑出门去。
　　“我在楼下等你，你收拾好赶紧下来。余峨城的夜市很热闹的，还有著名的小吃街，绝对可以解决掉一顿晚餐！”

　　时辰还早，天还没有黑透，街边的摊点也才陆续摆了两三家。大多数人家应该还是晚饭时候，这时候街上的人并不算多，也因此两人并没有再次遭受围观。
　　易轻晨二话不说拉着红烟直奔成衣店。
　　“剪冰绡”的老板娘常给易家制衣，也是认得易轻晨的。然而比起城里其他店铺，这家成衣店的货物质量却的确没得挑，易轻晨权衡再三之后最终决定，给红烟一些银两让她自己去挑，他则躲到一旁坚决不露面。
　　刚踏入“剪冰绡”的一瞬间，红烟是有些懵的。这个时候客人不多，偌大的屋子里也就三两个客人与柜台账房谈着价钱；然而也正是如此，挂满了屋子四壁的各式成衣、各色布料，以及屋子中一排排摆满衣物的巨大木架子，才形成了极富冲击力的视觉效果。
　　她顿时觉得自己那一身式样简单且款式单一的大红衣裳其实很渺小。
　　初时的紧张褪去后，红烟总算记起自己的目的，开始顾盼着望向四周几乎令她晃花了眼的衣裳。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过去，她还没将所有衣服看完、总结出凡世之人的穿衣标准，便闻得身边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响起：
　　“妹妹可是想挑件衣服？若是外面这些都看不上眼，姐姐这店里还新进了京里不少时新花样。”
　　说话的是一个打扮端庄的美丽少妇，上扬的眼角画着绯色胡粉，看上去精明而干练，听口气是易轻晨口中的老板娘谭氏。红烟停顿数息，迟疑着重复道：“时新花样？”
　　她只是对这个词语没有概念而已，却被对方自动理解成了“感兴趣”。谭老板也不多客套，拉着她穿过大堂便径直进了里进试衣：“看妹妹也是个伶俐人，不过人靠衣装马靠岸，好衣裳当然要配好看的人。妹妹看样子是外地人，头一次来‘剪冰绡’吧？你这样的小姑娘平日里来姐姐店里的也不少，可都夸我替她们挑的衣服好呢！若是信得过姐姐的眼光，便由我来替你挑吧！”
　　说话间，红烟已经被安排着进了试衣间。谭氏略略思忖，取了一件绯色洒花的纱衣比了比，暗自点头：“姑娘果然还是适合红衣啊！只不过这一身大红的衣裳，未免太惹眼了。”

　　离开‘剪冰绡’的时候，红烟从头到脚几乎都换了个遍。易轻晨绕着她转了几圈，才愣愣地道：“这还是红烟么？”
　　淡淡绯色的广袖襦衫，袖口和对襟镶着洒赭花的朱纹边角，同为绯色的曳地百褶裙随着少女局促的动作而轻轻摆动。面容而头发亦是被看不过眼的谭氏重新打理一番，梳成了双鬟髻，两边各插着珠钗，先前戴着的几件银饰在发间若隐若现。
　　“小山重叠，鬓云欲度，罗襦新帖……”易轻晨摇头晃脑地背着残缺不全的诗文，冷不防被红烟一个爆栗敲上脑袋：“你倒是说说看这样到底行不行啊！这衣服这么累赘穿起来又这么麻烦……”
　　“好好好，这么着就成！”易轻晨无奈地揉了揉脑袋，先前的一丝愣怔荡然无存，“你还是安静的时候比较像个女孩子，白瞎了这身衣服……”他暗自咕哝着，谭老板是要把这丫头打扮成大家闺秀呢，只可惜这副纯良外表下的内芯实在是……
　　红烟不理会又陷入个人怨念中的某人，抱着先前换下来的衣裳便先一步离开。
　　将姑射族的衣服放回客栈，红烟和易轻晨便去了城内的返画街。这条街是余峨城夜市最繁华的地段，以福禄钱庄为界，东面街上兜售香囊、字画等杂货，而西面则是著名的小吃街，除了当地的小吃之外，还汇集着大江南北的诸多美食。本着吃饱喝足才有体力继续血拼的原则，两人直奔西街的吃食而去。
　　烤肉的摊点前，两个人吃得正欢。牛羊肉被烤得焦酥，刚从烤架上取下，蘸了辛辣的酱料，还滴着金黄的香油，明明又辣又烫得几乎受不了，却又舍不得放下来。
　　红烟自然是因为从小呆在山里，没吃过这些食物才格外好奇，而易轻晨则是一直被家里人看着不许跑到这种平民聚集的地方来、担心金贵的小公子遭到什么不测，对街边的小吃反倒形成了难以言喻的执着。趁着天黑，走在平民区他也不担心被熟人认出来，索性放开了尽情地吃。
　　“呐，阿烟你记着了，这种烤肉据说是从西域传过来的，撒的佐料中主要是胡椒，是几百年前从大秦……”易轻晨正一边吃一边言语含糊地侃侃而谈，还不忘叮咛对面同样埋头苦吃的同伴，“慢点吃，别噎——啊！”
　　他冷不防被红烟推得倒退一步差点摔倒，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在对方示意下看到原本自己站着的位置被一只从天而降的茶盅正正砸中，碎片四散。紧接着，又从同样的方向摔下一个人形物体来。
　　被扔下来的是一个醉汉，胡子拉碴满身狼狈，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好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聚集过来。
　　易轻晨和红烟对视一眼，这次看清轨迹了——是从身后的“千杯醉”酒楼二层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