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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侵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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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第一缕阳光透过姑射山中淡淡的晨雾,折射出若有若无的虹霓。露水还未晞,清晨的风缓缓吹动参天古木沉睡的枝叶,将几滴露水摇下,滴落在红衣少女恬静的睡颜上。
“呀!”美梦正酣的少女一个激灵,一骨碌便爬了起来;这一动却又牵动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倒是刺激得她完全清醒了。红烟这才发觉,昨晚草草包扎完伤口后,自己竟是累得倚着树干便睡着了。四下里瞅瞅,夜间成群的野兽早散得无影无踪,唯有怀中那个散发出柔和灵力的小巧牌子还真切存在,提醒着她昨夜曾经发生的危险。
也不知是因为白天日光太盛还是没了危险的缘故,灵牌已经不再发光,此刻看来除却背面不知为何物的符箓,也只与普通的木牌无异。
“真是太可怕了……幸亏有灵牌保命。”红烟后怕地拍拍胸脯,起身查看伤口——肩上和肘部的伤倒是不碍事,又兼她穿着红衣,几乎看不出流血的痕迹;然而脚踝上还是疼得厉害,可时间紧迫,她只得寻些树枝做了个简易的绑腿,便勉强上路了。
但此时她究竟在什么地方,又该怎么回到出山古径,却成了最大的难题。
“看植被应该还没出碧萝丛林……但是昨天晚上到底跑出去多远啊,连古径的影子也见不着了!”红烟好不懊恼,恨恨地看着初生的太阳,“知道东南西北也没用……天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她只记得,古径虽然弯弯曲曲盘山而上,但总得说来似乎是向南方延伸的。如今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且往南方走算了。
离了古径,脚下可连路也不是。地上尽是腐烂的枝叶和密密爬着的藤萝,连一块平整的土地也见不着,红烟只有在参天的古木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行走,不得已卸下了背后的长剑,半是当成拐杖,半是用来斩断拦路的枝枝叶叶、齐膝长草——幸而有灵牌的作用,林间的毒蛇虫蚁倒是不敢接近,省了不少麻烦。
这一番半挪半走,半天下来红烟虽然走得汗流浃背,但实际上并未走出多远,还比不上昨日一个时辰的脚程。胸口渐渐传来隐隐的憋闷,红烟心下一凛,怕是身体已经承受不住此处灵气的充裕程度。药力已经在缓缓化开,倘若今日再走不出姑射山,自己怕是要跟昨晚那具尸首一般下场了。
时至日中,正是孟夏里最热的时辰。山间通风虽好些,也免不了闷热。此时,偏生右脚疼痛难忍,红烟不得已停下来,在身边一棵树下找了块稍微干净的土地坐下休整。她掏出早间在林子里采的浆果,无奈地啃了几口,却是满嘴酸涩,想了想还是毅然决然地丢掉了。再无心进食,红烟望着看不到边际的莽莽姑射愣愣地出神,几乎要涌出泪来。
在姑射族内的日子虽然活动范围有限,但作为红之一部长老红燎的独女,自小她便被父母和全族的人宠着,就算犯了什么事,依仗入世者的身份,也自有人来替她善后。一百五十九年以来,她一直是个懵懂又顽劣的孩子,说不练武便不练武、说要什么新奇的玩物便有人替她弄来,却仍是时时刻刻嚷着辛苦——直到离开了姑射族的庇佑,她才明白过去练武时吵嚷的困难,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要经历的一切离合悲欢,远比姑射山所给予的伤痕重得多。
入世者离开姑射的庇佑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蜷在树下的少女抽动着双肩,明明眼中一片苦涩,又偏偏不肯哭出声来。想来四下里无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红烟联想着自己惨淡的未来,居然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一声。
不想,这一阵哽咽动静却越发大了起来,直接演变成某人梨花带雨的模样,还是暴风骤雨式的。
发泄了一通,红烟总算是好受了些,抽抽搭搭地抹了抹红肿的眼角。思量着好歹不能就地等死,她正欲起身,却蓦地感到有什么东西拽住了自己。
下意识向后捋了捋,手指似乎触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昨晚的恐怖情形还历历在目,红烟吓得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然而定睛看去,却是一团毛茸茸的……小动物?
那团白色的东西刚才应该是咬着她腰际的衣角,所以红烟突然起身时也猝不及防被顺带着吊了上来。然而就是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诡异姿势下,这小家伙也是死也不肯松口,晃荡着一根蓬松的大尾巴全靠嘴和爪子扒在她衣服上。
一把抄起那根尾巴,红烟毫不客气地把它揪到眼前仔细端详,这才看清这是一只白狐狸。许是年岁还小,小家伙比着成年的白狐倒是不显个头,只是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却很有胆量地和她对视,目光似乎甚为焦急。
焦急?
看着这只狐狸近乎通灵的表情,红烟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话说刚才自己以为没人才敢哭出来,不想却是被这只白狐瞧了个正着?还碰巧是有些灵性的?
还没走出姑射,她红烟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了……双手紧紧抓着狐狸爪子的某少女无力感顿生。
讪讪地笑了笑,见那只白狐似乎完全没想到面前人类的那些花花肠子、还是一如既往求助似的看着她的时候,红烟这才僵硬地开口:“按理,狐狸是不喜与生人接触的……父亲说万物皆有灵性,我猜你若不是有事相求,断断不会现身于此。说吧,刚刚一直拽着我,是想干什么?”
感到手中小家伙挣了挣,便松手将它放了下来。那白狐一跳下地就直直地往一个方向窜了出去,红烟只觉眼前白影一花,瞬间便找不见狐狸踪影。
“喂喂喂,你慢点啊……懂不懂要照顾伤员啊!”
只是这位拖着一条腿勉强跟过去的姑射族入世者似乎忘了,要怎么向一只狐狸解释清楚何谓“照顾伤员”呢!
“你你你……给我停下啊停下啊好歹是请人帮忙态度不能好点么!”
红烟万分怨念地指着撇下她径自跑掉的白狐狸痛骂,一边却又怕跟丢了,只能忍着脚踝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追过来。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红烟的怨念,跑得正欢的白狐狸忽然真的停住了,回过头冲上气不接下气的红烟叫唤了一声。
红烟也不敢耽搁,还是赶紧挪到了白狐身边。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红烟狐疑地四顾,果真在前方不远处的树下,见到一个躺在荒草中的男子。
“原来,你是要我救那个人吗?”红烟见白狐乖巧地点点头,便小心地走上前去。
蹲下去仔细打量了一下,那是一个年轻男子,也不过弱冠年纪,着一身浅浅的青色长衫。若是忽略可能是因在山间行走而沾上的灰尘污垢,面容也应当算是清隽。虽然因为躺倒在地的缘故头发有些散乱,却仍可看出先前是用发冠细细束好的。
“除了衣裳和头发的样式,和姑射族的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差别嘛。”尽管知道人命关天,红烟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托腮观察了片刻——昨夜天色昏暗,那具尸首也没怎么细看便被挫骨扬灰了,这会儿却是无论如何也要看个明白的。
直到身后的白狐不耐地叫唤一声以示催促,红烟才想起办正事。伸手探探那人的鼻息,仍是温热的。“所幸气息还在,还没被这漫山遍野的灵气夺了性命。若是再晚上片刻可就说不准了。”红烟装模作样地客串了一把大夫,学着族里巫医的样子对那躺在草丛里人事不省的人又是翻眼皮又是试额头的,“还好遇上了本……女侠,对,女侠。”
但是身侧那只狐狸自从见到自己“望闻问切”的举止就开始变得明显不信任的目光是个怎么回事啊!
“咳咳,虽说在族里的时候我闯了不少祸……但是见死不救绝对不是本女侠的为人风格!”红烟在对方渗人的目光下总算是按捺下了对凡世之人的好奇心,起身在附近草丛里翻检一番,返回时手中已多了一把青翠的细草。她掏出火石点燃手中细草,一边捂住鼻子,一边将冒出淡淡黑烟的草梗迅速凑近地上昏迷男子的鼻端。
似乎嗅出了不对,那只好奇地凑过来的白狐甫一闻到那股黑烟,立刻炸毛一般跳到一边,对着一脸坏笑的红烟一顿吱哇乱叫。
这股黑烟里头……味道不大好。
这随处捡来的野草倒也效果显著,一束草梗还未燃尽,那昏迷的男子却果真皱了皱眉头——红烟一看,当即丢掉手中的半截儿草,直接趁势掐了掐那人的人中。
“嘶——”本来昏迷得半死的人陡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啪”地一巴掌挥过去,险些将毫不设防的红烟连爪子带人直接掀翻,“唔……什么味道?这么恶心!”
他睁开眼睛迷糊了好一阵,方才看清楚,豢养的白狐趴在身上舔他的脸颊;而不远处,一个装束奇异的陌生少女杏眼圆睁,正一手叉腰,一手气急败坏地指着他:
“你你你……嫌这鱼肠草的味道恶心,可要是没有这味道刺激的话,你就接着睡下去吧。本姑娘好心好意救你,你竟敢暗算我!”
他抬起手。刚刚……似乎是顺手就拍了什么东西呢。
“不好意思。”他连忙扶着身后的大树站起来,胡乱做了个揖,“我不是有意对姑娘……多谢姑娘相救,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偷眼瞧了瞧对方,这女孩儿生气的模样看起来颇可怕,若是像洛世叔家里那个刁蛮的小丫头一样难缠……咳,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趁早道歉为妙。
幸而红烟也并未如何为难他,撇撇嘴便收回了那副找人拼命的架势:“好啦好啦,算我倒霉……喂,这荒郊野外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姑射山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青衫束袖的男子面露一丝尴尬,斟酌许久才道:“这……家中有些不便,我思索许久,人人都道姑射山深远,但等闲无法进入。所以……别人应该想不到我会躲进姑射山中吧。”
“噗,”红烟不由得笑出声来,“你道传闻都是空穴来风?必然是有什么缘由,外人才不能进山呢。既然别人都进不得姑射山,你就能安然无恙地进来?”
若不是最近入世者出山、姑射山禁制开启,这个胆大的凡世人哪里进得来这莽莽姑射?而就算进来了,这漫山过分浓郁的灵气也会成为致命的毒药。
那人看红烟始终是噙着笑意满脸不屑的模样,终于恼了:“姑娘不信也罢,今日不过萍水相逢,我易轻晨在此谢过姑娘相救。天色不早,就此别过。”
说完,他整了整衣冠便要往山中走去。白狐冲红烟眨眨眼,嗖地窜上了易轻晨的肩头。
“想保住这条命的话,就别继续走了。”红烟不慌不忙地道,“我自小在这姑射山中长大,比你更了解山里的情况——”见那人只是顿了顿,却并未停下来,她有些薄怒,但到底不忍看这人送死,“好吧,直接告诉你也无妨!你道你先前为何平白无故地晕倒此处?姑射山受天地庇佑,灵气充沛远胜污浊凡世,而外边的人体质不同,呼吸中一时间吸收如此浓郁的灵气,反倒损了身子。再走下去,你就是送死!”
肩头的白狐转身朝红烟“吱吱”叫了几声,易轻晨走了几步,终于停下来。他勉强开口:“这么说,你是姑射山中人氏……过去从来没听说过,山里还住着人呢。”
“姑射山里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呢!”挑了挑眉头,红烟忽然转念一想,这人在姑射山中所呆的时间有限,竟能进得深山,莫非……有什么出山的捷径?现下自己这般景况……她当即缓和了表情,心底已有结伴的计较,然而口气上仍是不动声色道:“哈,知道后果还不肯回头,你这人倒是嘴硬得很!不会是怕这山间野兽凶恶,不敢回头吧?”
实际上红烟大小姐似乎没有意识到嘴硬的人其实是自己哪!
“……你乱说些什么?”易轻晨猛地转身,带着书卷气的面孔略略气得泛出红晕,“野兽算什么,人才是万物灵长呢……只是山里那些长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才麻烦……还有家里的事,要不是爹娘逼着我和洛家那个骄横到不行的大小姐……”他越说声音越低,突然发现红烟双手环抱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拔高了声音:“好啊,你套我的话!”
“好啦好啦,你们外面的人都是这么说不过一两句话就吵起来的吗?”红烟不在意地摆摆手,“算我不好,你刚刚说你叫易轻晨?那,我叫红烟,刚才已经说过是住在这姑射山里的人了,有事正好要出山,这次姑射山结界打开也是族里给我放行的缘故。这下你我都知道彼此的事情了,谁都不吃亏。”细细想了想易轻晨方才所言,她渐渐皱起眉头:“按你所言,山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易轻晨本也暗自恼自己,把离家出走以来的一股无名火径自发到一个陌生姑娘家身上,听人家所言好像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当即很配合地转移了话题:“有长着鱼翅的狐狸,鸟嘴、鹰目、蛇尾的兔子……模样奇怪也就算了,偏偏性子暴躁得很,稍稍接近些便追着你跑。幸亏有阿渚提醒,这才几次免过一劫啊!”他一脸后怕地抹了一把额上其实并不存在的虚汗,肩上坐着的白狐似乎听出主人在夸奖自己,得意地叫了一声。
红烟被逗得一笑,然而旋即眉宇间笼上一层忧色:“祭司说得不错,大壑果然出问题了。连姑射山的灵气都出现了变化。你方才说得那些,恐怕是山间精怪异化之后变成的妖物。”
古籍中记载,上古时姑射山附近确有妖邪怪兽出没,或可预示凶吉利害。然而当年的姑射神人大道既成,本已将其尽数消灭,并于山中设下结界以维持灵力的纯净,防止妖物再出、进犯人间。但此番这些预示着灾难和恐慌的妖兽再次现世,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什么?妖?”易轻晨吓得惊叫一声,随即又纠结起来,“不对不对,‘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不过是长得奇怪的鸟兽虫鱼吧!啊啊啊也不对,书上都没提过,难道那些修仙之人的故事是真的?看那帮说书人一个个传得神乎其神的……”
“所以你还是怕了吧?算了算了,我不会笑话你的!”掩去忧色,红烟故意重新露出那副戏谑笑意,“看你我有缘同路,本女侠就勉为其难护送你出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