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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六章、不孝獍(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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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荒凉:几丛枯草散落在平原四周,空气中没有任何活物的讯息。方母好容易才确定自己不是置身梦中,她开始惊惶起来,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迈腿向平原前方奔去。
所幸走了没多久,平坦的地平线上便隆起一小块凹凸不平的暗影,那是一排农舍小屋,屋后还有大片黄熟的稻田。看到了人家,方母心中的不安稍有缓解。她走到村口的一户草屋前,想找人打听清楚所在方位。房门虚掩着,不用人推便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发出咿呀怪声。方母推开一户又一户的房门,这偌大的一个村庄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呜……呜哇……”忽然从一间草屋中,传来小孩子尖细的啼哭声,隐约还伴着女人痛苦的呻吟。方母循声而去,从一扇半开的窗户里,她睇见屋内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地板上哇哇啼哭。而在女孩身后的板床上,一个女人正在经历临盆之苦。
“呜哇……呜哇……”女孩子的哭声夹着女人的叫喊,一阵一阵地攒紧方母的心。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视而不见,可当她下意识伸手推门时,却发现唯有这户农家的门无法打开。
女人就在一墙之隔的房内独自挣扎着,青筋暴突,浑身大汗,在小女孩尖锐刺耳的哭声中,孤立无援地迎接另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尽管早已身为人母,这鲜血淋漓的场面仍令方母不忍目睹,那痛苦无比的声音持续许久,终于被一声新生儿的啼哭冲淡。
“噢……乖儿,不哭……”产床上的女人筋疲力尽,却仍要自己动手割断脐带,剥离胎盘,末了还要安抚地下惊啼不已的女儿。方母恍然想起一件渺茫的往事——母亲曾告诉过她,自己出生那天正值秋收农忙,村里的成年人都下地去了。母亲是在姐姐受惊的啼哭声中,独自产下自己的。
眼前的房门忽然敞开,方母跨了进去,所看到的确是不一样的景象:原本睡着女人的板床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壮年男子,正冷眼看着一旁抱着两个女儿的女人,一声不吭地抽着旱烟。
“送掉一个,老子养不起两个赔钱货!”半晌,男子用烟管敲敲床板,对女人命令道。
“不!”女人紧搂着襁褓中的女婴和怀里的女童,声音轻微而坚决地回答。
“那你也给老子滚!”男人怒了,抬腿就朝女人狠踢一脚,女人用身体挡住可能殃及女儿们的袭击,咬紧牙关宛若堡垒般横在丈夫与孩子中间。女儿们仍是被吓哭了,女人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来不及揉揉被踢得踉跄的腿脚,带着孩子走出家门,与方母擦身而过。
淡漠的记忆再度苏醒:方母仍然记得小时候异常艰辛的生活——因为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母亲还没等月子坐完就被父亲赶回了娘家,从此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女儿过活。
时空飞速地前进,眼前的小草屋宛若海市蜃楼,不断变幻成不同时代的场景:□□,母亲带着她们姐妹一路乞讨进城,靠给市□□煤球送开水才不致饿死;两姐妹的学费是一大笔开销,母亲夜夜在熏人的柴油灯下缝补衣服补贴家用,没有一天眼睛不是红的;姐姐工作不久便与一名工程师结婚,婚后又很快移民去了美国,母亲高兴之余,掩饰不住的是深深的不舍与落寞;欣然出生时,自己躺在床上几乎没下过地,全靠母亲一人忙前忙后,照顾周到……
最后,场景终于静止在最后的时刻——母亲最后的四年,有大半的时间都躺在医院里,方母坐在病床钱,看着床上枯槁如柴的老妇,内心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而脚尖不听使唤地伸长出去,踩掉了呼吸维持器的电源。
老妇的眼缓缓睁开,以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紧盯着女儿。
“妈……原谅我……”方母动弹不得,语不成句。她想伸手接上插头,可是身体却仿佛紧紧绑在椅子上,连眼神都无法从母亲脸上转移。心跳记录仪发出的滴滴声渐渐开始紊乱,而后变缓,直至化为一条直线。
可是母亲的眼却没有合上,相反地,一只枯瘦的手臂从被单下直直探出来,伸向方母的脸。
“妈!对不起,放过我!”方母大骇,使尽全身力气往后一仰,终于连人带椅子翻到,脱离了尸体的摄取范围。可是随即,方母便感到身体一轻——病房变成了高耸的大楼天台,自己正单臂挂在楼顶边缘,整个身体完全悬空在外。
“救、救命!”刺痛感从指尖扩散全身,冷风猛烈地吹拂着衣摆,令自己摇摇欲坠。方母意识到这并非梦境,左手死死地扒住楼宇边缘,拼命呼喊。
月亮仿佛冷漠的独眼,无情地注视着一切。月光下楼顶上出现了两个人影,方母认出其中一个是女儿方欣然,另一个是名美艳妖娆的陌生女子。
“接下来要怎么做,就靠你自己决定了。”女子扶着方欣然的肩膀,将她往前推了推:“根据你不同的决定,可以选择不同的未来。”
冷风异常猛烈地吹着,挂在楼外的人影仿佛钟摆般摇晃不停。
“欣、欣然,快点拉我上去!快点!”脚下,响起母亲惊慌失措的叫喊。眼下的处境她再不想多持续一秒钟,可是方欣然还在犹豫。
刚才的画面,她已经全部看到了,而从母亲的反应来看,外婆的确是被杀无疑。
可是,如今俯视着这个诅咒了不知多少遍的女人,为什么却无法下定决心呢?
“方、方欣然!”吊在楼外的女人已经到了极限,方欣然忍不住想要蹲下身去,可是就在此时,口袋中的手机振动起来。方欣然掏出一看,是乔枢梁发来的消息:
“小方,别难过,等到你独立后我们再相见,相信你母亲一定会理解的。”
会理解吗?不,只要她活着一天,就一定不会让我们在一起!
想到这里,方欣然将手机放回袋中,弯腰对母亲笑了笑,然后一脚踩掉了楼宇边缘的手指。在那一瞬间,从母亲的瞳孔中,她看到自己与外婆的影像重叠。
“妈,原谅我。”看着急速坠落的母亲,女儿悠悠地吐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