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翩竹

37、第六章、不孝獍（一）

　　獍之为兽，犹如虎豹而小，始生还食其母，故曰枭獍。
　　——《述异记》

　　深夜的病房里，唯有记录心跳的仪器还在发出“滴、滴”的轻微响声。
　　母亲的脸色跟床单一样苍白，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像一朵枯萎到全然失色的花。女儿的眼直勾勾盯着母亲嘴上的呼吸器，双手无意识地纠缠着半垂下来的床单，不发一语。
　　不，即使是想说话，在这子夜的病房里，也没有适合攀谈的人和气氛。
　　对床病人的家属，也已靠在躺椅上睡着了，连续几天没日没夜的陪护，早已超出了一个成年人的身体极限。女儿的眼中满是血丝，但不知为何毫无倦意。她回头看了看用那两张椅子拼成的简易床——上面正熟睡着她的女儿。她伸手掖了掖自己孩子的被角，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转头端详着风中残烛般的母亲。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母亲于四年前二度中风后，几乎每年都会因为血管硬化导致脑出血而紧急住院。母亲至今已半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在家还可托付给保姆照料，可是一住院却只能由自己硬顶——父亲早逝，唯一的姊妹远在美国，无论怎么叫都借口忙碌迟迟不归。医院里护工紧缺，女儿只好一人在病房里奔前忙后，在消毒水的气味中迅速憔悴了。
　　眼下，母亲又因为脏器衰竭被送入医院，原本已几乎没有希望，可经历了八个多小时的手术后，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为什么顽固地活着？为什么明明已经神志不清，没有丝毫做人的尊严，却还是如此顽固地活着？
　　女儿木然地看着母亲的睡脸，一丝口涎从母亲歪斜的嘴角挂下，一直流到枕头上。女儿嫌恶地蹙起眉头，眼睛却不曾离开母亲嘴上的呼吸器。
　　倘若没有了这东西，自己便不必这么辛苦了吧？
　　单位的领导再次打电话来催促，语气中已带有威胁的成分。女儿知道如果下周还不能正常上班，自己就将被公司开除，好不容易混出的职称与薪酬，也将在一夕之间化为泡影。长年的医疗开销，已让家中的生活捉襟见肘。由于经常无力顾家，牢骚满腹的丈夫索性卷了铺盖去单位过夜。自己不得不带着孩子来到医院，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温习功课，第二天又从冷硬的简易床上爬起来，揉着黑眼圈赶去上学。
　　这样的日子，全是因为眼前这个已近乎痴呆的老人。
　　女儿的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呼吸器——若是没有它，让这一切都赶快结束就好了！
　　身心的疲惫都已达到极点，女儿不由自主地扑倒在病床上，将头埋进气味已分辨不清的床单中——借着余光，可以看清无数电线中一小块黑色的暗影——那是呼吸器的插头。
　　女儿屏住了呼吸，这家医院使用的是与呼吸器分离的生命体征监测设备，即使断开呼吸器后，也不会马上作出反应。对于母亲这样的长期病患，猝死并不稀奇。距离护士下次查房还有半个多小时，足够了！
　　女儿上身保持着俯卧的坐姿，伸出一只脚踩住呼吸器的电线，往后用力一拖——插头有一半被拉了出来，但还勉强挂在插座上。
　　“滴……滴……”仪器依旧在响，扑在床上依稀可以感觉到母亲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女儿咬紧牙关佯装睡着，强迫自己不去听那越来越缓慢的滴滴声。四周一片寂静，没有护士赶来的脚步声。
　　“滴……”终于，在最后的一丝颤动后，仪表上的波纹化成一条直线。
　　总算解脱了。女儿长出一口气，用脚将插头重新踢回去后，她如释重负般真正阖上了双眼。

　　壹、告知
　　“哎哟！白姨，轻点儿。”古色古香的子不语堂内，不时响起一声女孩的轻声惨叫。白莺捂着红肿的面颊忍不住龇牙咧嘴，身后还跟着不知所措的鎏。
　　“究竟是怎么弄的？你又跟什么人打架了？”涂山白氏一边用手中的药杵搅拌着消肿药，一边不无心痛地抚摸着养女明显被掴红的左脸：“竟然被打成这个样子，是谁下的手？鎏你这属神就是这么当的么？”
　　“白姨，不怪他，是我自己不小心。”没等鎏出声，白莺便急忙替他辩解：“毕竟周围都是人，属神也不方便行动……况且我们也真没想到，她妈妈会下这么重的手……”
　　白莺脸上的红肿，也实在是来得冤枉——半个小时前，放学后的白莺和鎏刚走到校门口，便看到人群中一阵喧哗。两人好奇凑到近前，原来是一对母女在学校门口起了争执。白莺认得那女孩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名叫方欣然。此时的方欣然正一脸激动地与母亲争论着什么，两人越说越大声，方欣然的母亲似乎脾气暴躁，一气之下拉过女儿便作势要打。
　　见自己的同学将要挨打，一向见义勇为的白莺忙不迭挡在方欣然面前，一边拉架一边隔开她与母亲间的距离。但方欣然并不领情，仍旧越过白莺，带着哭腔朝母亲嚷道：
　　“我早就知道了！你从外婆生病以后就一直对她不好，你巴不得她早点死掉！你这杀人凶手！”
　　“你……”方母怒极，抡圆了胳膊便朝方欣然大力挥去。方欣然猛一低头，那一巴掌就落在了躲闪不及的白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