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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此时已经春末初夏时节,穿戴好一身齐整的服色,略一行动,便觉得有些许热,然而睿帝素来注重仪容,却也不能马虎。
      章公公侍奉他坐上马车,笑道:“王爷不必多虑,实际上便服也就可以了。”
      段成悦一哂。“这身衣裳大半年不穿了,也该穿出来亮亮。”他自嘲般,问道,“陛下大发雷霆,还是怒不可遏?”
      章公公微笑道:“王爷请放心,昨天晚上,脾气已经发过了。”
      话虽如此,段成悦不知不觉,还是有那么一点惴惴。睿帝与他一起长大,性格脾气,他所知不少。这位南帝当真训起人来,言辞尖刻锐利,不管你是几朝元老,或是手足兄弟,照样不留情面,不把你说到汗流浃背,面无人色,决不罢休。
      进宫以后,早朝刚刚结束,睿帝在祚祥宫继续议事。像段成悦这种有关个人风纪的问题,自然排不到前面,于是便在偏室等待。这是大臣等候召见的地方,里头已经坐了七八个人,见到他,纷纷站起来行礼、寒暄。
      这等场面,段成悦如隔尘世,就好像塞外的金戈铁马,两年前便似乎已离他远去。
      辅卿王大人与他较熟,当下将他迎到上首坐着,笑道:“王爷好久没有来议事了,今日是什么重要的题目?”
      段成悦不禁苦笑。
      王大人道:“下官几个也没甚十分要紧,王爷先进殿面圣罢。”
      段成悦慢吞吞地道:“我是等着挨骂去的,几位大人倘若不想见到龙颜大怒,还是早我一步,赶紧把事情回了罢。”
      王大人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段成悦道。
      于是便知问之不妥,赶紧打了几个哈哈,含糊过去。
      约摸等了一个时辰,章公公亲自出来,对段成悦道:“王爷,陛下宣您呢。”
      段成悦问了一句:“前面没什么不好的消息罢?”
      章公公忍不住微笑道:“王爷放心。”
      睿帝没有在龙案后坐着,而是站在殿中,目光冷峻,紧紧盯着段成悦进来。段成悦拜下磕头,依礼没有抬头,只肃然而跪,忽然听到睿帝轻轻一叹,道:“起来罢。”
      睿帝冷笑道:“这几日,你过得不错啊。”
      此事辩无可辩,段成悦只不作声。
      睿帝道:“朕睁眼闭眼,你就该心里有数,却不知你反而肆无忌惮起来。”说着将右手握着的奏折在左手上一拍,道,“这下好,被池窝头一本奏上,朕就是想替你掩瞒下去,都没法子。”
      段成悦一愣,道:“池大人参我一本?”
      睿帝冷笑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这池大人双名万里,是出了名的耿直人,凡事从不委婉,死认一个“理”字。睿帝刚登基时,为了先帝谥号,金銮殿上,险些跟睿帝大吵一架。然而言官直言,理之当然,睿帝虽然心中明白,到底抹不下面子,罚了他一年俸禄。这位池大人素来两袖清风,过得半年,就已经家徒四壁,全家人只好一起吃窝头。后来同僚看不过眼去,借了他十两银子,方渡过难关。从此便得一个外号,叫池窝头。
      段成悦心中叹气,知道被此人盯上,轻易还脱不了身。
      睿帝道:“悦之,什么样的女人你没见过?怎么偏偏喜欢那种江湖女子。你府里王妃还新,总该给她留个面子罢。你这样,成何体统?”
      段成悦默然不语。
      睿帝忽然轻轻一叹,道:“假如你真的喜欢,朕退一步给你,赦了她的罪,你把她收进府去就是。”
      段成悦淡淡一笑,道:“她……收不进府的……”
      睿帝道:“怎么会收不进府?你今天回去,要么就把她带回府,要么就别再见她的面,你自己看着办罢。”说着一顿,道,“如果你不要她,纵放钦犯的大罪,照样要治。”
      段成悦一怔,道:“陛下……”
      睿帝冷冷一笑,断然道:“悦之,朕已经对你很优容了。”
      段成悦陡地住口,一时之间,背脊上凉飕飕的。睿帝好像也觉得这话语气太重,略宽下来,道:“你身体不好,多一个女人服侍你也好,你就把她带回府去罢。”
      圣意已决,段成悦却忽然问道:“陛下,纵放钦犯,罪当如何?”
      睿帝朝他看去,问道:“你不知道么?”
      段成悦道:“陛下,她是无意的过失。”
      睿帝冷冷一笑,却不说话。
      然而其间的意思不言而喻。沉默半晌,段成悦道:“臣明白了。”
      睿帝“嗯”的一声,片刻,道:“那么你退下罢。”
      段成悦并不多言,磕头告退。
      睿帝望着弟弟躬身而退。偌大一个祚祥宫,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睿帝忽然露出一丝疲惫。他,应该拿这个弟弟怎么办?
      曾经战战兢兢的岁月是他们一起走过,那时事事如履薄冰,处处如临深渊。他们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秉烛而谈,做着艰苦而详细的部署,甚至在最紧要的关头,也是他毅然决然地一力撑过,平心而论,自己着实欠他良多。
      前夜自己看见了南都漫天的白幡,定安王府中哭声震天,从此南国再没有段成悦,只有墓前两根高高的望柱,数对挺立的翁仲。自己在梦中突然醒来,这种噩耗情何以堪?
      然而……

      段成悦在心中计议了极久。
      红颜怎能是王府戴孝的寡妇,她本是江湖人,本在江湖自在地游走。然而,他更不能让她莫名其妙地服罪死去:一把钢刀落下,一颗美丽的头颅滚落。段成悦不禁摇摇头。
      马车停了下来,侍从在外恭敬地道:“王爷,请下车。”说着掀起帘子。
      段成悦在这一刹那灵光突现,不由自主,微笑起来。
      红颜正在长吁短叹,见到他以后,奇道:“陛下没有跟你说起咱们的事么?你怎么这么高兴?”
      段成悦微笑道:“自然说起了。”
      红颜问道:“他说,叫我怎么死?”
      段成悦道:“左右是死,怎么死还有区别的么。”
      红颜道:“一刀砍死,跟零零碎碎吃苦头死,区别当然极大。”
      段成悦笑了起来,道:“你放心,我有法子救你。”
      红颜睁大眼睛,朝他看去。
      段成悦道:“咱们俩一块溜罢。”
      红颜蹦了起来,大声道:“早该溜啦!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江湖!”
      段成悦失笑道:“那可不成,事情闹得太大。”
      红颜问道:“那你怎么说溜?”
      段成悦道:“去劻勷。我们去劻勷避避风头。那里有现成的庄园,眼下繁殖的季节也差不多过了,还可以在那里打打小猎。你看怎么样。”
      红颜笑道:“随便你,行啊!”
      段成悦微笑道:“陛下也不是成心找我们麻烦,只不过言官上谏。我们远远走开,眼不见为净。不过我得先写一道请罪的折子,自请放逐。”
      红颜哈哈笑了起来。
      段成悦重新坐上轿子回府,将这个打算向何藤升略略一说。何藤升惊得脸色发白,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滞了极久,才道:“王爷,您身子不好,劻勷地处偏僻,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段成悦已经将手中毛笔浸饱了墨水,淡淡笑道:“就是留在翯城,御医又能怎样。”
      何藤升咽下一口唾沫,费力地道:“劻勷只在一年多前去过一趟,即使眼下要去,也得先将屋舍打扫清理一番。”
      “那不要紧,”段成悦笔下如飞,一边道,“去了再说罢。”
      何藤升于是知道他主意已决,道:“王爷,小人无论如何,要陪您一起过去。”
      段成悦道:“王府的事务少不了你,你去做什么?”
      何藤升挣扎半天,极费力地,道:“王爷!您莫不是为了那名女子……这……”
      段成悦的脸色倏然沉了下去,抬起头看他,片刻,淡淡道:“藤升,你下去罢,将车马准备好。”半晌见他不动,语气便有些不耐,道,“快去罢。”
      何藤升深知他的脾气,劝,是已经劝不动了,忽地将心一横,告退出去,直奔宝奁楼,见王妃云姮。
      然而云姮竟十分平静,淡淡道:“那便让王爷去,难道劻勷去不得么?”
      “自然去不得!”何藤升脱口而出。
      云姮眉头微皱,静静地问道:“为何?”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忌讳,何藤升直白地道:“王妃,劻勷离翯城快马也需两个多时辰,王爷的病向来很急,倘若突然病发,那……那怎么得了!”
      云姮淡淡一笑,道:“可是,我跟他说,他也未必肯听。”
      何藤升道:“您毕竟是王妃!”
      云姮心中一震,站了起来。半晌,她道:“好罢,我去试试。”
      段成悦将请罪的折子一挥而就,又浏览了一遍,把它封好。他心中想象着南帝阅读这封折子时的表情,然后笑了一笑。
      他走到门外檐下,放眼望去,明净园的花草正长得郁郁葱葱,那株高大的梧桐枝繁叶茂,伸展的枝条遮成一大片树荫。他想,假如他在劻勷不幸死去,这便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明净园将来会迎接新的主人,直至人人都将他忘记。
      段成悦忽然又听见了环佩的声响,只见云姮正从前缓步走来。
      云姮款款地走到檐下,矮身行礼。
      段成悦微笑道:“云姮。”
      “是,王爷。”
      段成悦问道:“你是来做说客的?”
      “是,王爷。”云姮道。
      段成悦淡淡道:“我已经决定了。”
      云姮陡然抬头,盯住他的眼睛,这种无礼的行为让段成悦微微一怔。云姮淡淡笑道:“王爷,您与女犯共赴劻勷,将臣妾置于何地?”
      段成悦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云姮,我确实对不起你。”
      云姮道:“臣妾愧不敢当,只望王爷保重自己的身子,留在翯城罢。”
      段成悦道:“我一定要去。”
      云姮忽然觉得心中酸楚,好像出嫁以来,数月的委屈都要在此刻发泄。段成悦已经走到了台阶之下,云姮在后脱口说道:“王爷,请您为臣妾留一点面子。”
      段成悦身形一滞,却还是缓缓地走了出去。
      当他的身影在前消失以后,云姮忽觉手足酸软,猛地跌坐在地,她身上的环佩发出悦耳的声响,她却已经泣不成声。此时有风吹过,铁马当当乱响,云姮抬头向它望去,泪水顺着脸颊坠落。

      段成悦在马车上向红颜伸出手,微笑道:“红颜,上车。”
      红颜露出惊喜的神情,一下子跳了上去。马车内装饰古朴,那些花纹一眼就能看出非皇家所不能采用。红颜笑道:“这么华贵的马车,我还从来没有坐过呢!”一边说,一边挤着段成悦,坐了下来。
      段成悦微笑道:“两个人坐很宽敞,你干什么要贴着我?”
      红颜道:“我就是喜欢这样。”
      “嗬,”段成悦道,“你就是喜欢的东西,还真不少。”
      红颜喜滋滋地,问道:“这就去劻勷了么?那地方的名字好古怪。是怎么样两个字?”
      段成悦在她手里写了这两字。
      红颜皱起眉头,道:“不认识。”
      段成悦道:“那地方原本是贬谪北疆的犯官回京的必经之路,到了那里,人人急迫不安,不知道回京以后会有怎样的安置。劻勷,原本就是急迫不安的意思。到了几十年前德帝的时候,那附近拓修了皇陵,劻勷就成了一块闲地,倒也山明水秀的,陛下登基以后就把那里赐给我了。”
      红颜道:“原来是你的地盘!”
      段成悦微笑道:“正是。”
      红颜忽然问道:“那么,你死了以后,也葬在皇陵么?”
      段成悦心中倏然一紧,片刻,方微笑道:“假如陛下恩准,我就可以入葬皇陵,葬在他的周围。”他想了起来,道,“我的祖父德帝和董皇后葬在那里,你说不定也听说过他。”
      红颜奇道:“我怎么可能听说过?”
      段成悦笑了起来,道:“祖皇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离开翯城闯荡江湖,闯下来的名头似乎还不小,我想你大概听说过。”
      红颜更奇,道:“你说说看?”
      段成悦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十分了然,不过德帝陛下用的是一支古剑,名叫暮雨。”
      红颜愣了一愣,忽然哇哇大叫起来:“暮雨剑!苏小英的暮雨剑!”
      段成悦微微笑道:“不错,那是祖皇年轻时行走江湖的姓名。”
      红颜愣了半天,道:“苏小英是你的祖父?你刚刚说谁是他的皇后?董皇后……难道是……杀手一梅?”
      “这,”段成悦低声道,“我就不清楚了。”
      段成悦默默地沉思,忽然又回忆起了祖皇德帝。
      德帝不爱女色,只宠幸过两位皇妃,一生无后。然而他其实有一位皇后,只不过从没有人见过。那位神秘的皇后姓董,遗有大公主元嘉。段成悦从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传言中拼凑起董皇后的身世,据说那是一个出身草莽的女人,用剑。
      祖皇对那位妻子用情至深。他登基之后,下旨将董皇后遗留在外的骨灰迎回南都。护送的队伍到达,他亲自出城十里相接。据说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天,他从护送的官员手上接过盛放骨灰的金盒,半晌沉默,无尽深思。那雪在不知觉处没过了他的脚踝。
      然而段成悦从没有听祖皇亲口提起过董皇后,那仿佛是藏在他心底最深的记忆。唯一的一次触及,是在他长女元嘉公主的葬礼上,那时段成悦年纪很幼,不能够理解祖父所有悲伤的感情,只记得祖父曾经喃喃数次,说,唉,我怎么对得起她的母亲,我怎么对得起她的母亲。
      段成悦从未见过祖父如此颓然而悲伤的失态,这让段成悦惊奇非常,印象很深。
      后来他试图查阅皇家牒谱,在记录元嘉公主的地方,只用了五个字叙述她的死,“三日不食,殁”。段成悦无法想象这五个字背后巨大沉重的痛苦,他不知道他的祖父是否曾去深究。
      德帝晚年冲破了一切阻挠,执意西巡,段成悦那时在祖父身边跟随。后来他发现,西巡所有的理由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祖父的目的,不过是要在一条叫大沟江的江边,寻找某种东西。
      这种东西一定是追忆,但是没有人知道,在那贫瘠的江边,南帝到底能追忆什么?
      德帝从来没有透露,他不过在江边四处乱转,然后轻声叹息。
      段成悦直觉地认为,祖父是为了那位姓董的皇后。祖父要在他衰老的时候,最后一次唤醒关于结发妻子的记忆,虽然祖父一生,对于她似乎从不提起。
      这种自始自终,而又像突如其来的深情,对于一位南帝,是福?是祸?
      德帝在西巡回京的途中驾崩。
      段成悦知道,那一路给年迈的祖父带来了太多太沉的触动。
      红颜叹了口气,道:“王爷,你为什么不像他一样呢?”
      段成悦微笑不语。他怎么能跟德帝一样!皇家凶险,德帝年轻时被逼远走,一度下落不明,不是谁都有他这般大胸襟、好运气。往往一步行错,便满盘皆输,身败名裂,先帝在时,他与皇兄谁不是战战兢兢;睿帝登基后,虽然他二人感情素厚,但是他又岂敢不事事小心?
      段成悦想起睿帝,忽地一叹,将身体靠在一个锦缎圆枕上,闭起眼睛。此番不告而别,不知他会作何想、行何事。
      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罢。
      毕竟他们是嫡亲的兄弟!段成悦眼前,浮出了那盏碧绿的“春寒”,酒水在白色的酒盏中微微晃动,仿佛射出晶莹的光。
      他在两个时辰后“春寒”毒发,身体不能自控地颤抖,五脏六腑像颠倒般纠缠,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情形,也许他当时曾经痛苦地□□。但是当他清醒以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兄长焦虑的眼神,那时睿帝还穿着大典时的盛装,却握着他的手,低声却坚定地道:“悦之,你再撑一撑。”
      他一撑就是两年。那种眼神,和那句话,在两年来他想放弃的的时候不断重现。
      何况他也不想死!
      “嗳,红颜。”段成悦道。
      红颜问道:“王爷,怎么说?”
      段成悦淡淡道:“假如我活到三十岁还没死,你嫁给我怎么样。”
      红颜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段成悦道:“就快二十八。”
      红颜不禁嗤之以鼻,道:“我不干!”
      段成悦淡淡一笑,问道:“为什么?”
      红颜道:“我将来要嫁给师兄的。”说着叹了口气。
      段成悦道:“你这人好奇怪,前几天还硬要跟我结成夫妻,今天就不干了。”
      红颜道:“就算我想,我师父不一定愿意哪,正式拜堂,要父母之言的。”
      段成悦失笑道:“你还知道父母之言?”
      红颜严肃地点点头。
      段成悦重新闭上眼睛,哂道:“你就是答应了,哄哄我,又怎么样,我还未必能活到三十呢。”
      红颜道:“你骗谁,你这样养尊处优,出门还有一堆侍卫保护,怎么可能活不到三十。”
      段成悦淡淡一笑。

      一行人到劻勷时,天色已经墨黑。看管劻勷庄园的人压根没想到定安王竟然会在晚间突然地到了,一时慌乱,好容易收拾起一间屋子,已经到了人定时分。
      这屋子的陈设与明净园自然不能相比,但是于红颜,已经是从未所见,不禁高兴得蹦蹦跳跳,兴奋不已。
      段成悦微笑道:“明天他们还会再在这里修饰布置一下,你岂不是要兴奋得睡不着?”
      红颜道:“我今天已经睡不着啦!”
      段成悦道:“假如你真的睡不着,也别来吵我,我已经累了。”
      红颜正要说话,传来敲门的声响,一个男子道:“王爷,小人是小孙,向王爷请安。”
      段成悦道:“你进来罢。”
      门随即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青年男子,模样干净,进门后随即跪下来磕头,连磕了三个,道:“小人请王爷安。准备仓促,请王爷恕罪。”
      段成悦道:“这里很好,不过,明天你们得把书房整理出来。”
      小孙道:“是。”
      段成悦问红颜道:“你要什么东西么?”
      红颜却没见过这等场面,见一个男子跪着,已经讷讷说不出话来。段成悦便帮她道:“她也不要什么东西了,你下去罢。”
      小孙仍旧磕头,道:“是。”
      他走了以后,红颜方反应过来,拍着心口,道:“吓死我啦!吓死我啦!他干什么要这样?他是谁?”
      段成悦瞅了她一眼,道:“规矩就是要这样,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没上没下?”
      红颜问道:“你见到南帝,也要这样?”
      段成悦微笑道:“自然。倘若在正殿之上,这样还不够。”
      红颜睁大眼睛,叫道:“这样还不够!”
      段成悦微笑道:“那就要行全礼了。”
      红颜道:“我要死啦!那岂不是把脑袋都磕破了?我才不干呢!刚才那个人是谁?”
      段成悦道:“他是个太监,这座庄园的总管。”
      红颜猛地怔住,忽然脸孔涨得通红,忸怩着说不出话来。
      段成悦奇道:“你怎么了?”
      红颜忽然偷偷地笑了出来,仿佛异常神秘,低声道:“太监?”
      段成悦打量着她,半晌,哈哈大笑。
      红颜的脸愈来愈红,忍不住,拿手推他的肩,道:“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段成悦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哪。”说着凑了过去,压低声音,问,“你第一次看见太监,是不是?”
      红颜不禁气急败坏,跳脚道:“你还说,还说……”
      “好啦,不说了,”段成悦笑吟吟地,道,“赶紧休息罢,明天我带你到附近走走,骑一会马,嗳,就让那个什么什么的带路。”
      红颜怔怔地,猛然听见最后一句,一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段成悦道:“别傻笑,帮我更衣罢。”
      红颜“嗯”的一声,乖乖贴上来,帮他解开束带,给他换上了宽松的衣裳。完了之后,自己也换了。
      段成悦看着她换衣时青春而有致的躯体,哂道:“我现在还真舍不得放了你,要不,我跟你师父商量商量,就娶了你算了。”
      红颜道:“我师父才不会跟你商量哪。”
      段成悦道:“不商量,就下旨。”
      红颜嗔道:“这是什么话呀。”
      段成悦撩起她乌黑的发丝,打量她秀丽的容颜,微笑道:“你真不愿意?”
      “这个……”红颜想了想,道,“以后再说罢。”
      段成悦微微一笑,道:“算了,我跟你说说罢了,你嫁给我,也没什么好。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两个人睡到了床上。红颜钻到他的怀里,忽然问道:“王爷,问你一件事。”
      “唔。”
      红颜道:“你的王妃,是什么样的,好看不好看?”
      段成悦抚摸着她的头发,半晌,用几乎听不出惆怅的声音,轻叹道:“好看,陛下亲选的王妃,怎么会不好看呢。不仅好看,仪态、礼貌,都是天下一等一的。”
      红颜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
      段成悦轻笑一声,反问道:“你不喜欢么?”
      红颜道:“我就是觉得好奇。”
      段成悦沉默半晌,答非所问地道:“她很可怜。”
      红颜问道:“为什么?”
      段成悦淡淡道:“因为她嫁给了我。”

      今夜云密、月色黯淡,宝奁楼里只点了一盏灯火,将云姮的容颜照得模模糊糊,飘忽不定。今日嫁进王府正满四个半月,然而仔细数来,她却只见到丈夫不满十次,他们说过的话她可以一一回忆。
      云姮将头滑到榻的边缘,浓密的青丝随即垂落一地。
      下午她在明净园的檐下跌坐失声痛哭,半晌难起。只有头顶的铁马不住当当作响,应和她的哭声。她不知道一个男人为什么可以这般绝情。记得他的背影从容而决绝,好像永远也不会回头看上一眼。
      云姮想起在春闺中,无数次心中描绘梦里人,这个人如今已经裂成碎屑,化作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嫁到王府四个半月,却像疲惫了四十年。如今她尚是纯净少女,一切幻想却几乎已离她远去。
      父亲在她蒙上红盖之后,许诺了她和她家族的荣宠,然则她有何幸?她有何幸!
      云姮的心蓦然灰极,剩下的数十年的时光,难道就在这个小楼里耗尽?云姮陡然挺起腰来,默坐半晌。当时暖意袭人,她却打了一个颤抖。
      四鼓的更声隐隐约约。
      云姮腰肢一软,重新倒在了榻上,微颤的眼睫下,一粒泪水悄然沁出,蓦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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