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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秦西河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少女,竟然能够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不禁有些目瞪口呆,随即紧紧盯住了段成悦,想看他的反应。
      段成悦忽地一笑,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红颜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坚定地道:“你想必做官做的很大,我也不是看上你做官,反正我喜欢你就是了。”
      段成悦淡淡道:“你最好不要喜欢我。”
      红颜道:“你喜不喜欢我是一回事,反正我喜欢你。”
      段成悦蓦地一怔,向她看去,她目光真诚,宛若那次赠送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段成悦很少看到这么清澈而真诚的目光,这种目光有如绿绿春雨,清新而可爱。段成悦微笑,道:“随便你。现在要去见你的师兄。”然后他对秦西河道:“秦将军,把门打开,带她去李鸿雁那里。”
      秦西河道:“是。”
      镣铐铁链的哗哗声随着红颜的动作不住响起。段成悦却在这个粗陋的响声里想起了王府女人的环佩。
      那时鬟姬仍在,年岁尚少。如雾的鬓发插着一支小小步摇。那时他们都没有经历人事,心中所想单纯得令人赞叹。鬟姬望着他的眼神,常常犹如他是一个无双的英雄。有一次他们坐在榻边梳发,然后背诵起千古留传的誓言,鬟姬倒在他的怀里,化成一汪春水。
      段成悦后来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英雄。他只不过是南国一个小小的王爷。坚贞的誓言随着时间逐渐消散,鬟姬在他的身边,但是她仅仅是个丫鬟。
      他饮下那杯醇美的竹叶青之后,“春寒”立时被酒激起,他颤抖着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撕咬着他的五脏。据说那一次他整整昏迷了七天,粒米未进,甚至一度停止了呼吸。当他再一次活转过来,鬟姬已经被睿帝抓进了南都的牢狱。
      李鸿雁紧紧抓住栏杆,叫道:“师妹!师妹!”他的语音忽然哽咽起来,叫道,“你没事罢?”
      段成悦道:“她没事。”
      李鸿雁道:“程兄!多谢你!”
      段成悦微微一笑,道:“不用谢我,假如你想救你师妹,还得你自己出力才行。”
      李鸿雁一怔,问道:“我怎么样出力?”
      段成悦看着他,道:“你得把你放走的钦犯找回来,来换红颜。”
      秦西河心中一惊,道:“王爷!”
      李鸿雁与红颜相望一眼,一起看向他,露出无比的惊诧。红颜喃喃道:“王爷……”李鸿雁却叫了起来:“你是定安王!”
      段成悦淡淡笑道:“不错。”
      秦西河道:“王爷,这——这怎么向陛下交待?”
      段成悦道:“你放心,我去交待。何况,陛下说过这两个人给我了。”他顿顿,道,“秦将军,叫人给他们解开枷锁。”
      李鸿雁从牢内迫不及待地抢了出来,用肮脏的手一把拉住了红颜的手,道:“师妹,你放心,我很快来换你出去!”
      段成悦哂道:“最好如此。”
      红颜没有挣脱,却也没有去看李鸿雁的眼睛,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才转过来望着段成悦。段成悦淡淡道:“你跟我来罢。”

      这是翯城一间平常的民居。院子里搭着一架葡萄,茎藤已经绿油油地爬满了竹架。屋内桌椅床柜俱备,半新不旧。
      段成悦对红颜道:“你师兄没有回来以前,你就住在这里,最好不要出门,因为门口有几个御林军把守。每日的饮食自然有专人给你送来。”
      红颜展颜笑道:“嗯,这地方不错。”
      段成悦不禁失笑道:“坐牢也分地方错不错的,是么?”
      红颜道:“当然是啦。就像南帝在皇宫里面坐牢,其实跟我也差不多,就因为……”她看到段成悦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连忙闭嘴,恍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跟江湖的草莽朋友们说话。
      段成悦道:“这里说话,要有分寸。”
      红颜吐吐舌头,忽然又笑道:“那你呢,你过不过来陪我?”
      段成悦微微一怔,轻哂不答。
      红颜问道:“你来不来?”
      段成悦道:“再说罢。”
      再说,那就是有可能会来,而且是极有可能会来,红颜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好罢,我在这里等你。”
      段成悦问道:“你师兄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红颜道:“这还有为什么么?没有为什么,就好像我一看到你,就没有为什么,喜欢上你啦。”她说着,脸蛋变得红扑扑起来。
      段成悦不禁笑道:“你不怕自己一厢情愿?”
      红颜道:“一厢情愿,也是喜欢,难道不是么?”
      段成悦打量着她,过了半天,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红颜道:“因为只有一个红颜。”
      段成悦诧异地朝她看去。仿佛有一把锤子,在他心里敲击了一下。他曾经体验过这种感觉,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甚至还是一个囚犯。
      而他自己是南国一人之下的定安王。不仅如此,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寿命将在不远的未来戛然而止。原来一个将要死的人,也有心情去爱。
      段成悦不禁苦笑,转身走了出去。红颜在后面叫他,他没有理会。他的脚步忽然之间变得沉重不堪。
      夜风阵阵,暴雨大作,这是季春第一场雨,竟如同盛夏雷霆暴雨般猛烈。明净园卧室外的檐下,铁马当当乱响,交汇着无数雨点击打树叶的沙沙声。段成悦在后半夜惊醒之后,坐在卧室的檀木大椅子里,听着这些声音。他想起了鬟姬,想起了许久没有亲近的几个侍妾,甚至想起了王妃云姮。各个女人的容貌最终化成了一句话:只有一个红颜。
      实际上南国也只有一个鬟姬,也只有一个云姮,然而她们在这个雨夜,都没有红颜来的惊心动魄和刻骨铭心。
      清晨鬘姬进来服侍之时,段成悦忽然问道:“鬘姬,你说我现在,到底有没有老?”
      鬘姬笑了起来,道:“王爷,您怎么可能已经老了呢?”
      段成悦也笑了起来,他记起自己的岁数,虽然“春寒”毒发以后,他度日如年。
      “鬘姬,”段成悦微笑道,“今天我要出门。”
      鬘姬露出一丝诧异,道:“王爷,外面的雨下了一夜,现在还是很大。”
      段成悦道:“下雨就出不了门了?你把那支大油伞找出来,递给外面的下人。”

      红颜驻足窗边,穿透雨帘朝外望去,院子很小,只能看见灰灰的墙壁。门口人声忽然有些喧哗,一个轻袍缓带的男子出现在那里,他身边的侍从给他撑着一枝油伞。落水连绵不断地从伞角溅落,像极了四年前的那个黄昏。
      红颜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迟疑。
      四年前她不过是个懵懂的丫头,梁子山的山雨也像今天一样如倾如注。一个青衣男子在山腰八角亭里来回踱步,眼神焦虑,容色镇定。他儒雅地微笑着,叫住了路过的红颜:“小姑娘,下山还要走多久?”
      红颜道:“不久啦,一个时辰便到。”青衣男子唔唔点头,却露出愁眉苦脸的神情。红颜向他凝视片刻,心中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她收起手中油伞,往前一递,道:“呶,给你了。”青衣男子微微发怔,并不接过。红颜将伞往地上一搁,一边道:“借给你啦!”一边蹬蹬地跑了出去,消失在雨雾之中。
      那天的雨也有现在这么大,红颜在山的一角偷偷朝下窥望,只见青衣男子顺着山路朝下行去,身边的侍从给他撑着那支她的油伞。红颜在上痴望良久,傻傻发笑。
      段成悦的面容与那青衣男子相互重叠,又倏然分开。
      段成悦今天的心情仿佛不错,微笑着打招呼道:“红颜。”
      红颜脸色红润,甜甜地笑了起来。
      段成悦摒退了所有侍从,在屋内闲闲坐下。“嗳,”他道,“我今天来审你。”
      红颜笑道:“审我?”
      段成悦一本正经地道:“你不要挺无所谓的,由本王亲审,这案子可算很了不得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招认出来。”
      红颜道:“我没什么能招认的呀。”
      段成悦忽然“扑哧”笑了出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难道江湖上都是像你们这样的?”
      红颜道:“那也不一定,像我们这样的,是最侠义一辈。”
      段成悦失笑摇头,他的笑容逐渐淡去,最后叹了口气,道:“最好你师兄早点把人找回来,否则,万一哪天陛下再想起这件事,我也保不了你。”
      “喂,”红颜道,“南帝陛下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对你很厉害么?”
      段成悦陡然抬头,看她的眼睛,良久方微微一哂,道:“不,他对我很好。他……是我的哥哥……”
      段成悦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哥哥”这个词,简直犹如自语。他生长皇家,最清楚其间的忌讳,实际上两年以前睿帝登基,就再也不是他的哥哥,而是一位南帝。虽然平心而论,睿帝对他极好,但是他不能不处处小心,以免淆乱了君臣礼仪。
      年前春节大宴,他与任何一个大臣一样,经历繁琐的朝贺,该站的地方他一刻也不少站,该磕的头他一个也不少磕,以至于群臣落座之时,他头晕眼花简直连腿也弯不下来,还是辅正大人见势不对,搀了他一把,才勉强坐下。深夜回到府中,只觉天旋地转,脏腑发痛,一头就栽倒在床上。
      段成悦淡淡笑道:“他虽然对我很好,毕竟是南帝。假如他要杀你,话一出口就是圣旨。”
      红颜嗤之以鼻,道:“圣旨好了不起么?”
      段成悦笑道:“你觉得不怎么样,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啊。”
      红颜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忽然也叹了口气道:“王爷,你不应该是个王爷。”
      段成悦微怔,问道:“为什么?”
      红颜道:“你应该跟我一样,在江湖上打滚,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何等爽快!”
      段成悦微笑道:“这辈子不行了,来世争取投这么一个胎。”
      红颜道:“这辈子也还早得很哪,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江湖走一遭?”
      段成悦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红颜,你不得了啊,反而招安起我来了。你知道这句话若被人听去,你有什么罪?”
      红颜嘟囔道:“我说说罢了,早知道你也不肯。”
      段成悦道:“这不是我肯就行的。”
      红颜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做王爷,也跟我坐牢差不多。王爷,我们放走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御林军逼问我们跟静安王的关系?”
      段成悦道:“你们放走的是静安王的小舅子。实际上,就等于放走了静安王。”
      红颜吃了一惊,道:“什么?那么你怎么说是钦犯?”
      段成悦淡淡道:“静安王就是钦犯。”
      红颜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段成悦道:“他被禁在静安王府里,不得离府一步,但是他偷偷跑了出去,就是钦犯。”
      红颜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段成悦笑笑,道,“他是我堂兄。”
      红颜瞪大了眼睛,半晌,摇头道:“南帝陛下太死脑筋了罢,左右是自己亲戚,何必这么认真?就算他有滔天大罪,假装不知道,放他走也是了。难道还有人敢说闲话?南国不是他最大么。”
      段成悦笑道:“你想的不错啊。”
      红颜道:“那自然。你也不给堂兄求情?”
      段成悦摇头苦笑,道:“倘若我给他求情,我也成了钦犯啦。”
      红颜道:“有这么厉害么!他究竟犯了什么事?”
      段成悦苦笑道:“他也没犯什么事,他是先帝的儿子。”段成悦见红颜又睁圆了眼睛,哂道,“别说这个了,说来可就话长了,我也不能跟你说。”
      “唉,这个不能,那个也不能——”红颜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过得开心么?”
      段成悦猛地一怔,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他才微微一笑,道:“我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这里……毕竟不是你的江湖,倘若事事都没有规矩,那还成什么样子。”
      然而他的心在这片刻之间,竟忽然变得很冷。他站了起来,带着一丝颓然,道:“我要走了。”
      红颜道:“这么快就走了么……”
      段成悦已经拉开了屋门,侍从赶紧迎上,将伞倾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穿过院子。马车就在院门外候着,片刻就启动出发,连车轮的轱辘声都几乎没有。
      外面依旧暴雨连天,红颜叹了口气,在门槛后席地而坐,沉思起来。

      宝奁楼的琉璃屋顶被雨珠不停砸着,发出“哗哗”的声音,水汇成长长的线,顺着出檐落到地上。云姮坐在屏风的前面,手上一只绿羽鸳鸯已经绣成一半。白绸的底稿上面她只绘了鸳鸯单只,原本属于另一只鸳鸯的地方,她用浓重的墨晕了一朵青莲。
      在楚州娘家的闺阁,也许还藏有双宿双飞的旧稿,她记得曾经与密友悄悄谈起,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夫家会怎样绘出自己秀长的双眉。穷极想象以后,她们一同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们在花园里用收集的露水烹茶,一个扮作丈夫,一个举案齐眉。
      玉纹是王府最久的侍妾,今晨请安时,云姮分明看见了她眉目中淡淡的忧愁。云姮在她走了以后,飞快地握起一把铜镜,端详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而平静,却不能肯定有没有这种如烟的轻愁。
      云姮陡然想起了定安王,他的面容时常含笑,雍容稳定,眼角却也藏着永远了却不掉的心事。

      段成悦坐在马车里面,身体随着车轮的运转而微微摇晃,他心中思绪千万,却也没有当真在想一件事情,过了良久,马车停了下来,侍从在外道:“王爷,到府了。”
      段成悦回过神,一时却没有挪动。
      侍从又提醒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万分紧张地掀开车帘,见他好好坐着,方松了口气,道:“王爷恕罪,王府已经到了。”
      段成悦想了半天,道:“不回府,再回去那里罢。”
      侍从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却只答应了一声。马车再次启动,往来时路上回转。
      到的时候红颜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午饭,竟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只大剌剌往嘴里拨着饭,含含糊糊地道:“你怎么又回来啦!”
      段成悦心中一动,飘过一个模糊的场景。仿佛农夫扛着锄头出门,半道折回,家中农妇一边吃饭,一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道:“你怎么又回来啦!”
      段成悦笑道:“回来不好么?”
      红颜边吃边问:“你吃过了么?”
      段成悦摇头。
      红颜道:“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你自己吩咐他们给你端饭菜罢。”
      “嗬,”段成悦道,“你胃口不错啊。”
      红颜道:“那当然,我在梁子山的时候,天天练剑,吃的还要多呢。”
      段成悦笑笑,用浅浅的嘲讽语气道:“怕不是在牢里那几天,饿坏了罢。”
      红颜道:“你知道还问?”
      段成悦笑而不语。
      红颜又拨了几口,忽然想起来,道:“王爷,跟你商量个事,假如南帝陛下一定要杀我,你到捞月酒楼里买份‘七山八海奇珍馐’给我作杀头饭怎么样。”
      段成悦微微一怔,然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于是笑道:“行啊,到时候我抄张菜单给你,你点就是了。”
      片刻红颜吃完,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王爷,你为什么又折回来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红颜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供你消遣的,难道下午你还要继续审我?”
      段成悦问道:“你下午本来打算做什么事?”
      红颜道:“午睡。”
      段成悦一愣。红颜的脸庞悄然爬满了红晕,“如果你不想走……的话,”红颜忽然用蚊呐的声音道,“你可以跟我一起午睡。”段成悦不禁讶然,道:“你说什么?”红颜大声补充道:“不过你不可以碰到我!”
      段成悦脸色不定,过了极久的时间,不紧不慢地道:“红颜,这件事如果给陛下知道,我,跟你,都没好果子吃。”
      红颜问道:“他会怎么样?”
      段成悦想了想,道:“砍了你的脑袋;我的脑袋他倒不会砍,不过臭骂一顿是少不了的,或许还会罚我的俸,关我的禁闭。”
      红颜道:“他会知道么?”
      段成悦道:“那可不一定。”
      红颜道:“那你要不要赌一赌?”
      段成悦想了半晌,淡淡道:“你帮我宽去外衣罢。”

      他们两个人并排躺在了床上,中间分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段成悦忽然有些发热。两年前当他把“春寒”一饮而尽,他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红颜竟然真的睡着了,发出浅浅的呼声。段成悦不禁微笑起来,这时他又想起了鬟姬。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跟他青梅竹马,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鬟姬。可惜世事总是变迁得很快,仿佛措手不及,却又理所当然。
      段成悦正在胡思乱想,红颜猛地爬了起来,她的面颊通红,看着身边的段成悦。
      段成悦微讶,问道:“你没有睡着么?”
      红颜支吾,半天,忽然问道:“为什么他们说两个人睡在床上就是做成了夫妻?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段成悦也坐了起来,哑然失笑,问道:“你听谁说的?”
      红颜低头嗫嚅。
      段成悦失笑道:“你想嫁给我么?”
      红颜道:“不错。”
      段成悦道:“为什么?”
      红颜道:“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你已经有了妻子,我跟你只做几天夫妻好了。”
      段成悦问道:“你不觉得委屈?”
      红颜道:“不委屈,反正,过一段日子,我也不一定就喜欢你了。”
      段成悦的神情阴晴不定,好像要把红颜的内心都看穿一般,沉默了极久,他忽地一笑,脸上的沉郁消散一空。“好罢,”他缓缓道,“我答应你了。”说着将手轻轻放到了红颜通红的脸蛋上,抚摩了一下。
      红颜猛地一颤,朝他脸上看去。
      段成悦已经搂住了红颜的肩膀,指尖轻巧地一拨,不知怎的,那牢牢系在一起的带子倏然滑脱,松了开来。红颜肩膀上那道鞭痕还没有消退,她的肌肤也不像王府中的女人那么嫩如凝脂。段成悦的呼吸却变得有些急促,然而他还是问了一遍:“红颜,你真的不后悔?”
      红颜闭上了眼睛,她开始微微打颤,她满头的秀丝散了开来,却将脑袋探入了段成悦的怀中。

      这一个下午、这一晚段成悦都没有回去。
      他在后半夜心脏狂跳着猛地惊醒,于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静待天明。红颜蜷缩在他怀里,呼吸平静而匀称,睡得十分香甜。外面的雨应该已经止了,再也没有哗哗的声音。段成悦的心情第一次这么平稳单纯,他没有想起一切,除了身边的红颜。
      何藤升在天微亮的时候就来敲门,红颜在被窝里似醒非醒地嘟囔,段成悦独自起身,离开了这里。何藤升虽然没说什么,但脸色微微有些担忧。段成悦知道他在担忧何事,却只笑了一笑。
      回府以后,何藤升服侍他洗漱用膳,终于忍不住,提了一句:“王爷,小人斗胆,那里……您下次还是不要去了罢?”
      段成悦淡淡问道:“为什么?”
      何藤升迟疑道:“倘若被陛下知道,这……”
      段成悦默然不语,过了片刻,忽地笑道:“你以为这次陛下会不知道么?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必定知道。”
      何藤升脸色发白,抬头看他,见他容颜仿佛黯淡,却好像不在意地哂道:“人之将死,他难道这点方便也不给我?”
      段成悦轻轻叹了口气,望向远处不知名的所在。
      “藤升,”过了半晌,他问道,“鬟姬你去看过她么?”
      何藤升道:“是,小人去看过。”
      段成悦淡淡笑道:“她——怎么样?”
      何藤升眼神闪烁,迟疑了一会,好像挣扎着,道:“王爷,鬟姬没有福气,已经死了。”
      段成悦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过了一会,仿佛才回过神来,匆匆地问:“什么?怎么会就死了?”
      何藤升斟酌着,沉吟道:“鬟姬年纪已经不小,家中父母催她快嫁,兵部李大人正缺一个侍妾,看上了鬟姬,鬟姬父母应允了,她却不答应,因此……因此一怒之下,就跳了井,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段成悦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脑海中浮起了那支小小步摇。
      他几乎想象不出,温柔如水的鬟姬,怎样愤怒而坚决地跳进井里。那井水想必溅起很高,撒满一地。
      “王爷,王爷……”何藤升轻轻唤道。
      段成悦摆摆手,异常疲惫地闭上眼睛,道:“你下去罢。”
      何藤升悄悄退了下去,带上了门。
      鬟姬才不过二十五岁的青春!段成悦默默地想着。
      他忽然听到水珠滴落衣襟的轻微声响。然而他没有哭。段成悦睁开眼睛,只见一点点鲜红的血,染在外衣之上,拿手一摸,果然是鼻内流出。段成悦随手用手绢捂住,仰起了头。鲜血倒灌到咽喉,是一丝丝腥咸的味道。
      鬘姬偶然看到时,那手绢已经被染透了一片,她惊叫起来:“王爷!”
      段成悦容色憔悴,哑声道:“没事,血已经止了。”
      鬘姬道:“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段成悦拦住了她,低声道:“我没有觉得头晕,也没有觉得痛,不要紧,你让我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懂了么?”
      鬘姬迟疑不决。
      段成悦叹道:“下去罢。”
      此时屋外暖风又起。檐下铁马在暖风下当当作响,仿佛无止无休。
      这一个铁马就是鬟姬亲手悬上,而此时,那只温软的小手,恐怕已经被草草掩埋入土。其实人死之后,就是一堆黄土,坟上离离衰草,能寄几许哀思?

      鬘姬终究不敢隐而不报,叶而复匆匆忙忙赶到王府的时候,段成悦靠在椅子里,已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浸透了血的帕子丢在他的脚边,他的面孔异常苍白。
      叶而复顾不了身份,使劲推着他,唤道:“王爷,醒来!王爷!”
      段成悦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过了极久,他方像恍然失神被人叫醒般睁开眼睛。“叶院正。”他勉强一笑,轻声道。
      一听他还能说话,叶而复登时松了口气,拿着他的脉,道:“王爷,您要放宽心,不要忧思,您的病决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知道了。”段成悦淡淡一笑,道。
      叶而复道:“小人开一个方子,还是请王爷服下这剂药罢。”
      “好。”他还是很平静地回答。
      叶而复开了药,万分不放心地叮嘱了半天,方才告退。何藤升送走叶而复后重新回到明净园。他看到段成悦正望着窗外沉思。
      何藤升心中猛然泛上难以言喻的酸楚,勉强笑道:“先帝时那等艰难光景都已撑过,王爷洪福齐天,眼下算得什么?”
      段成悦淡淡一笑。这位老家人说的确实不错。然而那时他尚有全盛的年华光阴,尚有报仇的孤注一掷,尚有亲密无间的兄长,尚有温柔如水的鬟姬,现在?
      鬘姬将煎妥的汤药端了进来。
      段成悦接过,汤药腥苦的味道直冲鼻子,他不禁皱起眉头,然而没有办法,一气喝掉小半,肠胃忽然一阵抽搐,他忙用左手紧紧捂住了嘴,右手却在床上乱摸。摸到一块手巾,顾不得什么,替换左手按住嘴,猛地将喝入的药全呕了出来。
      鬘姬慌忙替他捶背,一叠声地问:“王爷,您怎么了?”
      段成悦压抑咳嗽着,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喝得不适胃。没想到这么腥。”
      “王爷,”鬘姬用一种责怪的语气,“药怎么能好喝呢。”
      语气如此熟悉,竟像极了鬟姬,段成悦微微一怔,陡然转头去看她,看了一眼,却又转了回来。
      “鬘姬。”他极低声地道,“你回去看看你姐姐罢,我……”
      他终于没有说出下半截话,只微微垂首,忽地,苦涩地笑了一声。

      接下去的五天,段成悦都没有回府过夜。他不想回到明净园那个寂寞的地方。他喜欢红颜真挚的眼神,率真的快语,简单得让人不会多思。
      终于第六天的清晨,一个鬓边白发的男子替代何藤升敲响了屋门。
      “王爷。”他恭恭敬敬地道。
      段成悦神情镇定,淡淡道:“哦,章公公。”
      章公公道:“陛下有旨,宣定安王觐见。”
      段成悦默然不语,过了片刻,道:“容臣回府更衣。”
      章公公低首道:“是。”
      红颜一下子扑了过来,将脑袋死死抵住段成悦的胸膛,忽然掉下泪来,哽咽道:“王爷,我要去死啦!你多保重。”
      段成悦轻轻扳开她,微微一笑,道:“红颜。”
      红颜泪眼朦胧,只是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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