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赋（完结）》一叶飘零

2、相遇

　　我想在书的世界中就此过完一生，但现实却不允许我如此。南越少帝二年，大夏军攻破南越都城宁城，掳少帝，南越亡，天下一统。大夏武帝下诏令南越皇室宗亲子弟全部迁往夏都阳城，住入指定居所。而我不幸正是其中一员。

　　在大夏军的监视下，浩浩荡荡的南越皇室人员出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这么多亲人。对他们，我本该心寸亲近之意，但我却只有可怜之心。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满面疤痕的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纷纷的逃避和眼中的厌恶鄙薄。国破家亡之际，他们还有心情对我表示厌恶鄙薄，真是可怜可笑。而其中尤甚者是我的堂姐，南越公主银，刚被俘虏的南越少帝是她的父亲。

　　“郁叶妹妹啊，听说大夏皇帝有意在我们宗室女子中选出容貌上乘者进宫服侍，看来你是没戏了。放心，等姐姐我进了夏宫，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她似笑非笑地说，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和……仇恨。

　　我心下一惊，她恨我，为何？再细看她的容貌，柳眉杏眼，肌肤细白柔嫩，确是倾城之姿。

　　“多谢姐姐。”我施了一礼，再也不看她一眼，在侍女秋水的扶持下慢慢地上了马车。

　　虽然不理公主银，但我明白自己现在是真真正正没了依靠，要任人鱼肉了，因为在宁城被攻破的当天，我那一直坚守在城墙上的父亲自尽身亡。我真正的亲人只剩下了身边这个比我还小两岁的侍女秋水。

　　从宁城到阳城，路途遥远，我们整整走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到达。

　　一进阳城，我们即被“请”入夏宫，除去所有饰物，身披白裳地跪在大夏武帝及文武百官面前。我偷偷地瞄了一眼那高高在上大夏皇帝，这个一统天下，但被所有南越人都视为暴君的帝王。他剑眉星目，竟是个十分俊朗的中年人，只是那如猛虎、如雄狮般的眼光，显示出了他的专横、暴虐和不可一世。

　　我这一眼只匆匆一瞥，没想到竟被发现了。夏帝大手一挥，一太监即高声叫到：“宣原南越国镇南王、威武大将军韩睢白之女韩郁叶上前叩见。”

　　阶下之囚，受人侮辱原是必然，却没想到会从我开始，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郡主而已啊！

　　大殿上所有的大夏人都望向了我，我的亲人们仍低头跪着，似乎动了动身子，又似乎是我眼花了一下。

　　我膝行而前，停在夏帝座前的台阶下。

　　“抬起头来！”夏帝的声音浑厚有力。

　　我稍稍抬了抬头，随即低下。

　　“可惜！可惜！”夏帝大手再一挥，我即被两位侍卫架回原地跪着。

　　夏帝倒也没如何为难我们，只是随意问了问南越国的地理、民风、物产等情况，就让我们回到我们的居所。那居所跟我们以前的府邸相比，自是有天壤之别，但我很满足，真的，世上多的是无衣无食、居无定所或为一日三餐劳碌终生之人，而我身为阶下之囚，不须劳作，即能饱食三餐、有陋室蔽身，我还能要求怎样呢？原来那夏帝也有可取之处。

　　唯一的遗憾是从此没有了书，但也不是特别要紧。我一向记忆超群，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些书早已烂熟于心，我随时可以在心中将它们一遍遍地重读。

　　一直挂念着公主银说要“好好照顾”我，但自入夏都以来，我的这位堂姐却再也没来骚扰我，看来是真的被选进宫去了，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宫门，她恐怕一时之间是无暇来“照顾”我的。

　　少了父亲对我行动的管制，我本以为自己会从此跑到外面我从没见过的世界好好看看，但我竟总是懒懒的，打不起精神，小鸟在笼中关得太久，即使被放出来也不会飞了。

　　今天忽然想起一位名家的书，说到行万里路对读书的助益，又想起有本书说到阳城外的白马寺观建筑如何巧夺天工，不可不看，心中不禁有些痒痒，决定去看看。反正即使被监视的夏军发现，现在我也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面对镜子好好修饰修饰满脸的疤痕，我偷偷溜了出来，这里只有这么点地方，偷溜比上次容易多了。向路人打听去白马寺的道路，路人虽被我的脸吓住，还是好心地告诉了我。

　　将近白马寺，就看到寺外如潮的人群，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有这么多人来上香。我不禁皱起眉头，这么多的人，如何观景？古人曰名声隆盛之地不适于寻胜，诚不我欺也。但既然出来了也就不急回去，我决定绕过白马寺，到后山看看。

　　白马寺后山前竟有一大片草地，绿色如上好的织锦；又有一泽清澈见底的湖水，荡荡悠悠的，似乎连人的魂魄都要被吸了进去。真是好地方。

　　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有些累了，我在草地上坐下来，脱掉鞋袜，将一双细白莲足放入水中，凉凉的、柔柔的，如睡梦中母亲的手，我舒服地躺了下来。

　　眼望悠悠白云，隐隐远山，耳听啁啾鸟声，轻轻虫鸣，心中是从没有过的自在，一直以来，为了这张脸，我受的束缚实在是太多了。

　　似乎是要睡着了，但我马上清醒过来，不远处传来了一股箫声，似有似无，渐渐地清晰、高亢，又低了下去。高亢处犹如鹰啼深谷、虎啸平阳，低回处却如思妇怨语，失士浅叹。千回百啭之中，似乎有无数忧思愁绪难以排遣。但又有一种高昂之意隐于其中，使人于漆黑一片又见微微光亮，终不敢倦怠。

　　箫声如此，我不禁痴了，似乎有泪欲夺眶而出。

　　箫声渐歇，我出口吟诵：
　　绵蛮黄鸟，
　　止于丘阿。
　　道之云远，
　　我劳如何。
　　饮之食之，
　　饮之食之，
　　命彼后车，
　　谓之载之。

　　绵蛮黄鸟，
　　止于丘隅。
　　岂敢惮行，
　　畏不能趋。
　　饮之食之，
　　教之诲之。
　　命彼后车，
　　谓之载之。

　　绵蛮黄鸟，
　　止于丘侧。
　　岂敢惮行，
　　畏不能极。
　　饮之食之，
　　饮之食之，
　　命彼后车，
　　谓之载之。
　　这是《诗三百》中的一篇《绵蛮》，说的是人生路途，漫长艰辛，命运漂浮不定，令人痛苦而疲惫，但英雄终将奋起，有所作为。

　　诵声刚止，岩石后就转出一个人来。我侧面望去，不由一动，好个翩翩佳公子：剑眉如削，眼波温润，衣饰似常人，却于中透出一种俊逸非凡的贵气。除父亲外，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我一时竟呆了。

　　再细细一看，只见他手拿玉箫，眼露惊喜，原来刚才是他在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