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逐水流》月云霜曙

4、第 4 章

　　四

　　裴元的话徐淮不敢不听，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只差没望穿秋水。

　　破晓时分裴元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先是扔了个包袱在桌上，然后就趴床上不动，徐淮好奇得不得了，拿手推他，裴元只挪了一下，继续装死。

　　徐淮没办法，只得自己下床想去打开看。

　　“你敢动试试。”

　　徐淮干笑一声：“我这不是好奇嘛。到底是什么？”

　　“无瓣桑。”

　　徐淮一听不由“啊”了一声。一般的桑树总是一枝上有十数个花苞，被黄绿色花被包裹，果实成熟之际，花被自然脱落，而无瓣桑一株只长一枝，一枝只长一花，花落片刻之内果实即熟透落地，甫一落地便化作汁水渗入地下，唯有用紫檀木接住，才能保存长些时间，不过这长些时间也仅两三天而已。无瓣桑极为少见，多生长在悬崖之上，保存又极为麻烦，可论药用价值却是不高，是以徐淮虽早就知道在清水村村后的悬崖上就有一株，却也无心去采。此时见裴元三更半夜辛辛苦苦地去采了来，只觉莫名。

　　“我听到天一教人商量，他们此次前来清水岛的目标便是这株无瓣桑，看来此物对他们有大用处。既然如此，我便先采了来，虽不知究竟有何作用，也能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总好过让他们采走。”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寇岛上有片毒瘴沼泽，我观察那处地形，总觉得形成得有些蹊跷。一般沼泽地都处在阴暗潮湿的丛林盆地之中，是因长年不见阳光，又是水源汇集之处，地表植物腐烂形成瘴气无发挥发散去，积年累年聚集，成为毒虫异物格外喜欢的居所，而寇岛上的沼泽位于山崖之上，四面又无遮敝，更有海风吹拂，其环境大异其它，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那处我也看过，虽是四面无遮敝，但因西面背靠星野神社山崖之下，东面临海，海风吹到此处，回旋不前，是以多降雨。但那里的动植物的确特殊，说来……倒有些像西南苗疆的品种。”徐淮皱起了眉：“难道又跟天一教有什么关系。”

　　裴元摇头：“此处环境没有数十年之功难以形成，而天一教兴起也不过就这几年的事，”他说到此处，心中也觉得发寒：“若真是人为之力，这也未免太……”

　　若真是人力为之，耗经数十年，所图必大。

　　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忧虑与惊惧，一时间皆默默不语。

　　话题太过沉重，裴元揉揉眉心，不欲再作猜测：“先休息吧，天一教在此，若是被他们发现恐怕无瓣桑的事将败露，到时又是一番麻烦，明日一早我们就乘船回扬州，我也好研究研究这东西到底有些什么用处。”

　　徐淮也点头答应。他一边点头一边抱着被子就往床里面退，留半张床给裴元。裴元打个哈欠，躺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裴元将此事告知司马燕，叫他们小心。司马燕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只说区区天一教几个小卒不需在意，裴元在此住了几日，知道清水村里这些孩童可不像表面那般简单单纯，也并不太担忧。他回去找徐淮的时候，徐淮已经收拾好包袱，坐在村口跟几个孩子聊天。徐淮见到他，扬起笑脸，向他挥了挥手。裴元走近了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个小药瓶。

　　“这是什么？”

　　“这个？”徐淮摇动手上的瓶子：“我在村口捉了几只萤火虫，打算去海边放灯。这个村子有个习俗，用瓶子将萤火虫装起来放到海里许愿的话，萤火虫会将你的愿望带到天上，如果有哪位神仙收到了你的瓶子，他就会帮你实现许下的愿望。”

　　裴元挑眉，很想讽刺他说这种骗小孩的玩意他也相信，不过看到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孩子，还是聪明地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

　　清水村的居民不多，才十来个而已，可徐淮走的时候，所有人都放下手边的事来送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码头走去，裴元跟在旁边，突然觉得陌生，这样的徐淮是他不曾见过的，他笑得那样开心，跟所有人都能开怀畅谈，所有人都喜欢他，与他高兴地交谈，为他的离别伤怀。

　　突然觉得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有些不高兴。

　　裴元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些负面的情绪。他在万花谷时，受江湖人敬畏，受弟子尊敬，可是没有人能同他这样亲近。徐淮回谷的时候，他只是他的三师弟，他会缠在他身边，不怕他的冷面孔和扎得死人的恶毒话语。

　　是什么时候呢？他身边只有徐淮一个人能够自在地与他交谈？能够毫不在意地与他亲近？就好像他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只有徐淮一个人而已……

　　裴元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人，突然觉得生气。他不是气徐淮只顾着其他人，而是生气自己竟然会在意这种不知所谓的小事。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码头，船夫还没有来，徐淮将包袱往背后一推，从怀里掏出两个瓶子来，递给裴元一个，他笑得阳光灿烂，一点都不像阴沉的天空：“我也有为你准备。”说完，他将瓶子按在额前，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裴元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心里却还在想该许些什么愿望。这时徐淮却已经许好了愿，凑到他耳边说：“你看咱们这样子像不像是拜堂？”

　　裴元睁开眼准备瞪过去的时候，徐淮已经缩了回去，冲他眨眨眼，又吐舌头又做鬼脸，然后大叫一声把手中的瓶子用力地抛了出去。徐淮握着手里的瓶子，有些犹豫。徐淮抢过瓶子，重新装回怀里：“没有想好要许什么愿就先不扔了吧，下次你想好了，我再来陪你放灯。”

　　裴元还想说些什么，这时船夫已经驾着小船划来，众人突然吵嚷起来，纷纷向两人道别。徐淮同他们拥抱着道别，一边挥手一边拉着裴元上了船。

　　小船一直开了很远很远，还能看到清水村的孩子们站在码头遥望着他们离去。

　　清水岛没有船直接回杨州，裴元两人先到了寇岛，花了个把时辰才重新站到扬州码头。万花谷在扬州的负责人一早已得到消息，正率着几名弟子在码头上等侯。

　　徐淮体内毒素才清，坐了一个多时辰的船已感疲惫，几人也没有多话，直接回了驻地。

　　这是在扬州城内的一处宅子，格局传承了万花谷一贯的精巧，又有闹中取静的雅致。一行人进了宅子，徐淮首要第一件事便是去会周公，裴元为了便于照顾他，房间就在隔壁。见徐淮安份地去睡觉，他也从包袱里找出昨夜里采来的无瓣桑研究起来，无瓣桑保存时间有限，他可得抓紧。

　　这一研究，便到了晚上，还是雨竹来请他出来吃饭，他才回过神来。到了饭桌上，却不见徐淮，一问才知，那人下午便出了门，有人见着他坐船往七秀坊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七秀坊的弟子全是女子，说话那人口里便带了些调笑的意味，说徐淮之前在扬州时便常常去那处游玩，如今才病体初复，便迫不及待地赶去，怕是找了个相好的，看来这三师兄的好日子看来是快了。

　　众人一阵哄笑，纷纷应和。裴元只觉得气闷，也不吭声，只是脸上的神色阴沉得吓人，众人笑一阵子，发现他脸色不好，也不敢放肆，都住了嘴，一顿饭吃得个个像是饿死鬼投胎，风卷云残，只想赶快吃完了好走人。

　　裴元看着其他人迫不及待地一个个逃走，自己倒是吃得慢，细嚼慢咽，极合养生之道。他吃完又拿茶漱了口，再又出门散了会步，才回屋里继续折腾那株花。

　　一连两天，无瓣桑的研究也没有什么进展，因其实在太过少有，保存又不易，除了万花药典中对其有所描述，其他医药典籍中均无记载，然药典中也语焉不详，没有多少参考价值。裴元觉得心烦，时间太少，他完全没有头绪。烦躁地拉开房门，看着屋外刺眼的阳光，才忆起他似乎整整两天没踏出房门一步。

　　门外正有名弟子走过，裴元一把拉住他：“徐淮呢？”

　　那弟子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在……在……七秀。”

　　“他一直没回？”

　　“回了，天天半夜才回，一大早又出去了。”那人似乎回复了些。徐淮这两天都不见人影，师兄弟们都说好事近了，偶尔见着他也拿这事跟他打趣，他也从来不介意。

　　“把他给我找回来，半个时辰没来就叫他以后在我面前滚远点永远不要出现了！”

　　对方明显被他吓着了，愣了半天，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裴元脑门的青筋抽搐两下，按捺住了。

　　而这时候，徐淮的心情正好得不得了，他要做的事已经差不多了，正在街上晃荡，想着买些礼物回去给师父们。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要准备的东西，没有听到有人正在叫他。待得万花弟子从他身后一把拉住他，将裴元的话一交待，徐淮立时傻眼，裴元可从没跟他说过这么重的话，将怀里的东西往来人怀里一塞，拔腿便跑往住处跑。

　　到了裴元门口徐淮倒停住了，他轻轻推开门，脑袋先伸了进去瞧瞧，只见裴元躺在床上，没有什么反应。徐淮轻手轻脚进了房，顺手把门关上了。

　　他走近床前，裴元似乎在睡觉，徐淮撇嘴，什么嘛，心急火燎地把他找来，自己却睡得这么香。搬了条凳子坐到床边，看着熟睡着的人，徐淮伸手捋了一缕他贴在颊边的长发，卷在手指上玩耍。

　　睡梦中裴元并不安稳，他皱起好看的眉，偏过脸去。徐淮心想他睡觉都不让自己好好地看一看，真是无情，于是用了些力气拿手将他的脸扳回来。指下的肌肤意外地凉。

　　徐淮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掌拍拍裴元的脸：“醒醒。”接连几下没有反应，他越加诧异。裴元向来睡眠浅，别说这样子拍他了，若是平时，只怕他进屋的时候人就醒来了。

　　徐淮将手指搭在他的腕间为他号脉，脉象平稳但是很慢，习武之人心律较一般人会慢一些，但是裴元的脉象太慢了。徐淮急起来，他坐上床，抓住裴元的肩膀摇晃：“醒醒，怎么回事！”

　　似乎他的做法起了作用，裴元缓缓睁开眼睛：“别吵。头昏。”他眼睛望向房间正中的木桌，又虚弱地闭上眼。徐淮甩下他扑到桌前，桌子上摆着紫檀木盒，盖子掀开放在一旁，里面是空的。

　　徐淮脸色一白：“你拿自己试药！”他转回头去，裴元已经再度昏迷过去。

　　一连三天，徐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裴元一睡下去就没有要再醒来的迹象，躯体渐渐变冷变硬，就如尸体一般。三天后，裴元的身体终于再度温暖起来，徐淮怀疑如果他再没有反应，自己大概会先撑不住。

　　第四天，裴元终于慢慢睁开眼睛。他睁开眼似乎又受不住太明亮的光线，没一会又闭上了。仅这一会，已足够徐淮惊喜。他几乎蹦起来，按着裴元的肩膀大叫：“你醒了！”

　　裴元深吸一口气：“你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一会？”

　　“你睡四天了！”

　　裴元也没有想到会这么久，扭过头看着他：“我以为我才刚睡着。”

　　“饿不饿？我叫人弄些吃的给你？”

　　“不用。”裴元闭上眼休息一会，才继续道：“让我躺会。”

　　裴元恢复得很快，约摸一刻钟，已完全清醒过来。他从床上爬起来，就着徐淮端来的水洗了脸，这时门口已围了一圈弟子，都一个个凑着往屋里望。裴元一挥手：“看什么，没事干啊，都散了。”十几个人立时影都没了。

　　“他们是在关心你。”

　　“我知道，但人全围这，什么事都不用干了？外面的药铺医馆还要不要人打理？”

　　徐淮只能摇头，也闭上嘴。

　　裴元甩甩手，还有些麻麻的感觉，于是一指书桌上的文房四宝：“你来。”

　　徐淮乖乖地坐到书桌前，开始磨墨：“你还真是会使唤人，把我当书僮了不成？”

　　“徐大侠做书僮，万花谷的书僮还真是万中无一，这要给哪家公子买去，怕是要当佛爷供着了。”徐淮被他一噎，真有掐死他的冲动，嘀咕道：“还是睡着了可爱。”也不知裴元是不是才醒来的缘故，身体各部位机能还在适应，竟然似乎没有听到。

　　两人一言一语将裴元服食无瓣桑后的症状一一写下。徐淮吹着未干透的墨迹，说：“这东西用来装死不错，其他的似乎用途不大。万花药典里只记录有人误食之后呈现假死状态，如今你我倒可以在上面多留上一笔了，可惜的是，仍然不知道天一教要这玩意干嘛。”他将纸张放下，叹了口气：“我真正是被你吓死，下次麻烦不要拿自己做实验了好么？我宁可被你救，也不想救你。”

　　“正因为有你在，我才敢放心吃嘛。”

　　这话实在是不像从裴元口里说出来的，徐淮初时听到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转过头去看裴元，他似乎还在苦苦思索什么，像是心不在焉，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这样似乎也不错，徐淮心想，难得听到他说心里话，算是自己四天以来担惊受怕的补偿。他再度看了眼裴元，那人似乎还在神游天外。

　　“要不你嫁给我吧。”

　　“哈？”裴元抬起头望向徐淮，一脸的茫然：“你刚说啥？”

　　“呃……我说这边的事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回万花谷了。”

　　裴元低下头，再度开口时语气中难得得带上了犹豫：“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