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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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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徐淮,要比裴元想象得早得多。徐淮走了两个月后,万花谷在外游历的弟子说起寇岛上有一片罕见的毒雾障目的沼泽地,里面长有一种极少见的火蛇果。这沼泽日夜弥漫着毒雾,又遍布蜈蚣、毒蝎,极为危险,裴元考虑再三,决定亲去。
一路舟车劳顿,采了药,裴元在星野山的神社里有些无所事事了。他心不在焉地整理包袱,想起徐淮此刻应在寇岛东南的清水岛,思量着要不要去找他。没有想多久,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人。来的是长驻在扬州的一名弟子,琴圣门下雨竹,这次是他带裴元来寇岛,早两月徐淮来的时候,也是由他安置。后来徐淮在清水岛长住下来,雨竹则先行离开,隔一段时间送些日用品和药材去。
“裴先生!三师兄不好了!”
裴元一惊:“徐淮怎么了,你仔细道来。”
“三师兄他……他……他不行了!”被裴元的态度影响,跑进来的万花弟子稍冷静了些,结结巴巴把一句话说完,顿了一会,又接道:“师兄为了给清水岛疯了的海盗治病,亲试毒药,结果……”
话未说完,裴元脸色已是一变,雨竹的话再接不下去,只能担忧地看着他。
不再多说什么,裴元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带着雨竹便赶往码头,坐船来到了清水岛。
清水岛位于寇岛南边,面积大约只有寇岛的三分之一大,岛上只有一座小村落,名清水村,与世隔绝,少与人往来。清水村原本十分平静,后来有一伙海盗在附近遭遇了海难,幸存者游到清水岛,又不知食用了什么毒物,有几人便犯了疯病。这疯症甚至还会传染,没过多久,这伙海盗死的死疯的疯,也没剩下几个。有几个清醒的人向清水村的人求救,又辗转出了海。没想这疯症竟然被传到了扬州。事情闹大,徐淮才听说了此事赶来这里。
雨竹对这些事情十分清楚,在船上的时候便向裴元一一道来。又说这清水村原本远避人烟,少为人知,他这些日子跟着徐淮上岛一看,才发现清水村人个个年纪极幼,小的不过八九岁,大的也不到十五六,却个个行事老到、思虑周密,实不像是十几岁孩子应表现的样子。
裴元心焦徐淮的情况,听到这话也不由感到惊讶。再问下去,雨竹却也不清楚了。
便是在无比焦虑的心情下,裴元第一次踏上了清水岛。船停在沙滩上,岸上零乱散落着随着海浪飘过来的沉船木块。清水岛的地形比较特殊,周边的沙滩并不大,只有极少的几片。停船的沙滩在清水岛北边,再往岛中心走,便陡然撞上极高的峭壁,清水村便建在这峭壁之上。在岛的另一边,则有各种凶猛的海鸟,少有人烟。
裴元跟着雨竹,沿长长的栈道,蜿蜒盘旋而上,登上临海的峭壁,再走不多时,便能看见村落的轮廓,这便是清水村。
此时已近午,远远望去,清水村没有丝毫生气,宛若一座死村。裴元见到村庄,便大步走了过去,反把雨竹抛在后面。
直到接近村子,裴元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村里怎么似乎没有人?
小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人行走,也没有人声。他心里觉得不安,又担心徐淮,也管不了什么,只一边走一边叫唤。这时雨竹从后面跟上来,也觉得诧异。两人一直从村头走到村尾才隐隐听见有人哭泣的声音。裴元心中一跳,立时朝哭声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
逐渐靠近,哭声更大了,此时已听得真切,哭声中混杂着叫嚷声,细细一听,竟像是在叫“徐先生”。
此时,裴元速度反而慢了下来,他缓缓向哭泣的人群走去,果然见着十来个年幼的孩子在围着一人大哭,那人脸上遮着白布,可瞧身形,裴元已能肯定这人便是徐淮。他见着徐淮却突然冷静下来。原本听说他中毒已经不行,他急不可耐地赶过来,现在真见了他,反而不相信这是真的。
“发生了什么事?”裴元的声音冷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只是浑身的肌肉绷得发疼,让他知道这并不是梦境。
哭泣的孩子们听见他的声音,都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他,看到他万花谷的衣服后警惕的神情才稍减,这时才看到从他后面跑来的雨竹。
“这是万花谷的裴元先生,乃是我们的大师兄。”雨竹向着一个穿着嫩黄衣裳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解释。
小姑娘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原来是裴先生,司马燕有礼了。”说着作了个福。裴元点头,眼神却不离徐淮。司马燕见此情况,眼泪不由又掉了下来:“徐先生他……”话未说完,却见裴元径直向徐淮走了过去,一手扯下蒙在他面上的白布。
白布底下的脸是极熟悉的人,此时却是面色苍白,已没了呼吸。
裴元的手顿了一顿,抛开白布,伸指按在徐淮的颈间。突然——
“快去拿水来!”裴元大叫一声,在场诸人都被唬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雨竹却是大喜:“二师兄还有救,快去取水来!”这时众人才惊醒过来,都有些不敢置信,可见雨竹自信满满的模样,似很有把握。司马燕最先恢复镇静,赶紧安排人去打水,又静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好在村尾便有山上流下来的清泉,裴元将徐淮上半身抬起,拿勺子硬灌了几大勺,又将他人翻个身来,用膝盖抵住他的胃,使劲拍徐淮的背,让他把灌下的水复吐出来。如此三四回,徐淮终于咳了一声,有了反应。
在场的人都是又惊又喜,裴元神色虽是轻松一些,却还是绷得紧紧的。他再给徐淮细细探回脉,叫人准备一间房,一个蒸桶,大量木炭,又数了数十种药材叫雨竹赶回扬州置办。司马燕极是伶俐,很快东西便都准备好了,只差药材实在无法一时间集齐。蒸桶是临时用普通浴桶改制而成,中间隔了层木板,下面加个架子抬高,木桶底下放火炭。
徐淮此时的状况已不容再等,裴元要了间空屋子,着人将木桶加好热水,下面点燃火炭,也不留人帮忙,亲自将徐淮剥光了放桶里泡着。
不多一会,徐淮全身已冒汗,汗中带着稀薄的黑色液体,腥臭难闻。裴元试了试水温,还不算太热,又加了些炭。就这样裴元一边注意着水温,一边用干净的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汗水。汗中黑色的部分渐渐多了起来,越来越浓稠,大概半个多时辰,已如墨汁一般。裴元将徐淮抱起来,拿干净的热水冲去他身上的污渍,又拿帕子擦干净,才放到床上,盖上被子。
他舒了口气,叫人进来把桶里的水换上一倒,又如之前做的一般再做了一遍。这时雨竹也赶了回来。扬州是大城市,万花谷留在此处的物资人手都很丰富,他没费什么力气便把药材集齐带来了。
此时徐淮已经泡到第三泡水,裴元将药材洗干净按份放入木桶中,桶中的水浸了药材渐渐变成金黄色,混着从徐淮体内冒出的黑汁,颜色愈加沉黯。又如是三次,待桶中的药水保持着金亮的颜色,裴元才放下心来。他精神一直紧张着,这一放松,简直觉得累得直不起身来。他趴在木桶边看着里面的徐淮。徐淮紧闭着双眼,脸色已比之前好多了,只是比不上健康的时候红润。
再吃几副药,祛祛余毒,应该就没有事了。
裴元想着,很有大叹一口气的冲动,更有对着他破口大骂的欲望,不过现在他太累了,也就提不起劲。把徐淮安置到床上,叫雨竹进来照顾他,裴元才步出房门。门口还等着一些人,见他出来都围了过来,裴元点点头,也不想说话,叫他们都各自去休息。
见人已经走了,他扭扭头,放松肩膀一直紧绷的肌肉。这时已是深夜,清水岛的天空阴沉沉的,无星也无月。
裴元长叹口气,打水胡乱冲了个澡,才把自己扔床上去。
这一觉便是人事不知。再起来,天已大亮。
裴元并不太担心徐淮的状况,他睁着眼看着屋顶,不太想动。躺没多久,他听到肚子里有响动,才记起,昨天从中午起便一直没进食。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屋外,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
这时正好一个小孩走过来,看到他醒了,喜滋滋地告诉他徐淮醒了。裴元也不惊讶,那孩子又带他去吃了些东西,千恩万谢的,倒让裴元感到奇怪。徐淮是他师弟,两人感情一向不错,医治他也本是该为之事,怎么这些外人倒为这事感谢起他来。
吃饱肚子,精神也稍好点,徐淮按记忆向裴元的屋子找去。村子不大,屋子虽都一个样式,裴元还是很快找到了。推开门,便看见徐淮扶着桌子想要倒水喝。
“病人就该安份地躺着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他走上前,将徐淮扶回床上:“雨竹呢?”
“他累一整天了,我叫他去休息了。”徐淮接过裴元递过来的水:“我以为你真能狠心到今天不来看一眼。”
“原本是不想来的,不过这岛上也没事可做,便无聊来看看。”
徐淮点点头:“我想也是。”他喝了口水,笑起来:“这次幸好有你。”
“你不提起来,我也差点忘了。”裴元声音一顿,又一扬:“你脑子怎么长的,竟然自己去试药,有没有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结果弄得自己差点死掉,若不是我正好在寇岛,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试药,不会随便抓两个强盗去试啊,他们本来就恶冠满盈,死了也算功德一件,你下不了手,随便拿什么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先试试也行啊。结果呢?你倒好,拿自己去试,有没有脑子啊你!”他声音越说越大,到后面自己气起来,简直怒不可遏。
徐淮将自己手上的茶递过去,陪着笑脸:“渴了吧?润润嗓子。”
裴元白他一眼,伸手在他面前一摊:“你应承的礼物呢?”
“呃……”徐淮眨眨眼:“我自己送你好不好?大人你救小人一命,小人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侍奉大人左右。”
裴元手上一个不稳,茶杯差点扣徐淮头上。
喝了水,徐淮精神也有些不济,歪在床上又不肯睡,只看着裴元,觉得他似乎憔悴了点,心知是为自己的事闹的,又感到高兴。
“我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是大富大贵之人,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也不用太担心。”
“大富大贵我倒相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现在也信一半了。”裴元还在生气:“另一半,得你死那天才知道。”
徐淮呵呵一笑:“那你就等着看吧。”他眼珠一转,又说:“你猜那先生还说了我什么?”
“嗯?”
“我问的姻缘,先生说我是‘人间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哦?他还说了什么?”
“我帮你问的,他说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胡扯!你哪里找来这不知所云的算命先生,尽是胡扯。”
徐淮见他神色也不像生气,胆子大起来:“怎么是胡扯,我不就……”两人正轻声细语着,外面突然有人“砰砰”敲门。
徐淮脸一黑,心想哪个不开眼的这时候来打扰,门已经被推开了,来的竟是雨竹。他也没等徐淮说话,看到裴元在屋里不由松了口气,紧接着道:“裴先生,有弟子在清水岛看见天一教的教徒了。”
天一教?
两人神色都是一紧,互看一眼,裴元道:“可有看错?”天一教乃是近几年才兴起的邪教组织,利用活人做成傀儡以供驱使摆布,又擅用毒蛊之物,手段之残忍简直骇人听闻,这次无缘无故出现在清水岛,再联系岛上出现的疯症,这让两人都有了不好的猜想。
“天一教弟子服饰大异中原,绝无看错之理。”
“你详细道来。”
“是。”雨竹答。
今日一早,有万花弟子从扬州坐船送药来,因为天气原因,清水岛北边的码头潮水太大,不便停靠,小船便欲转向南岸停靠,路上便看到天一教徒的身影。对方形踪鬼祟,意图不明,于是派了名轻功高强的万花弟子远远缀着,及时回报情况。
裴元稍作沉默,吩咐雨竹继续关注对方动向,不需与他们正面冲突。
待雨竹离开后,裴元转向徐淮:“你怎么看?”
“和你差不多,想来这疯症也不可能来得无缘无故。”
裴元又思索半晌,接道:“可还记得罗氏双煞?”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和继续说:“之后我与阿麻吕讨论过此事,根据隐元会的情报,罗氏兄弟在来万花谷之前最后去的地方是枫华谷的枫叶泽,我们的人去探过,枫叶泽四面皆山,只有一条极窄的通道通往谷底,里面已被天一教控制,成为他们的一个据点,从周围的山上可以看到里面不少用来炼制尸人的陶罐。而天一教又素来善蛊,想必罗氏兄弟是受他们唆使或是胁迫。
“后来又有消息传来,在巴蜀发现疑似天一教行踪,谷之岚已过去查探虚实,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徐淮低吟:“巴蜀……素闻蜀地的制蛊之术神妙莫测,天一教与巴蜀有渊缘倒也不令人惊讶。”他抬起头看向裴元:“这次无论如何你也不能独自行动,等我伤好再说。”
“机不可失。”
“性命比较重要。”
“这种话躺床上的人说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听了他的话,徐淮挣扎着便要起来,被裴元一推又倒回去。
“行了,别发疯了。晚上我去探探便回,一个人不会轻举妄动的。”
徐淮总算被他劝住,躺在床上不再挣扎,却只盯着裴元看。
“看看看,看什么,都看十多年了。”
“看不够,我还想再继续看着。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抗着,让我担心。”
裴元垂下眼:“你说担心我,你自己时常在江湖走跳,又焉知我不担心你?”
“裴元,我……”
“行了行了!”裴元突然站起来:“大男人的这么肉麻做什么,我去准备一下,你有什么吩咐其他人去做,再敢下床小心我把你毒得半身不遂。”
“哇!同门相残,惨无人道!”
在他的惨叫声中,裴元极淡定地开门、关门离开了。徐淮看着渐渐合上的门,脸上的表情有了些落寞。
这么多年,他是不是可以继续抱有那明知不可能的期待?
如果可以,你是不是能少少给一些回应?
如果,不呢?
徐淮问自己,不需要深思。其实答案早在他心里,如果可以放弃,他便不会有这么多年无法挂怀的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辗转反侧。
其实啊,答案是什么,早已不重要。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唯道此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