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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听戏 ...

  •   虽然我已做了心理准备,但是古代人对“过年”这件事情的兴趣,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高昂。按照我们的习惯应该早已开工的时候,他们还身穿拥有个百种讲究的锦衣华服,恪守着年关里的千种禁忌。

      但是好在第一年对我来讲任何事情都是新鲜的,所以这个年过得虽然冗长,但并不乏味。

      过年期间,皇宫里会有大大小小各种规格的应酬和活动。其中重复次数最多,并且也最热闹的大概就是听戏。
      对嘛,我也和你一样,一听到这两个字就耷拉下来了耳朵,以表示自己的意兴阑珊。
      在我们眼里,那是贵族生活的陈词滥调,毫无新意的消遣方式。
      可问题是,当时的贵族们并不这么想,对于他们那点可怜的见闻和生产力发展水平来讲,“听戏”简直是他们一生当中最大最奢侈的休闲娱乐。
      但是我已经不断的重复着一个词——“新意”。
      虽然听戏本身乏善可陈,但是“在清朝听戏”,怎么能和在二十一世纪的电视机前听那种“依依呀呀”相提并论。同样的装束和腔调,反反复复都是小姐书生或英雄美人的桥段。让我倍感惊奇的,当然是看“戏”之外的精彩纷纭。
      我打个比方好了。比如说,你在家里看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坐在你身边的可能不是你爸你妈就是你家小狗小猫。而“在清朝听戏”,尤其是在皇宫里听戏,和你同桌嗑瓜子的则可能都是名流千古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哲学家。最低限度,大抵也都是与当代的黛安娜王妃同等级的王室明星交际花。

      戏台子搭在漱芳斋那一晚,我认识了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这是一对很神奇的兄弟。我认识他们的时候,大的十一岁,小的只有九岁。个子比瑭铮还矮了一截。
      我第一次在御花园里看到他们俩扭打在一起玩雪的时候,脑子里联想起的是欧美魔幻剧里会出现的那种,在主人翁迷失森林的时候会出现,帮忙指路的小精灵。二小的皮肤都很白,闪亮的眼睛,比一般男孩子浓一倍的睫毛,睫毛下是顽皮乃至狡黠的眼神。
      眉目之间,男人的英俊已经初具形态。但无法被英俊截流的还是孩子的纯真。

      我刚刚出现在两人的视线范围之内,二小就一边嘴里呼着“瑭铮姐姐”,一边跳着奔着扑到我身上来。
      我想跪下请安,他俩却紧紧地箍住我,又拨弄我旗头上的干花,又研究我全身上下挂的所有叮铃啷当的首饰配件。我动弹不得,哭笑不得。
      俩人对我身上新装束的兴趣截止于由太子带领着进了御花园的几位年长的阿哥。二小一看见皇太子与四阿哥一前一后进来院子,立马从我面前一闪而过,扑向新的目标。
      在弟弟妹妹面前特别爱摆出一副稳重的兄长样子的皇太子与四阿哥哥俩,在一心要找乐子的俩孩子眼里,绝对是比我更加耐他们寻味和乐趣的大型玩偶目标。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贴在两个哥哥身上黏了一会儿,俩哥哥端着架不理他们,二小低头一合计,霎时奔出几十米的距离,然后一对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朝着四阿哥和皇太子的背后就扔了过去。那两把没被抓牢的雪球以绚烂妖娆刚中带柔的姿态在同一瞬间绽放。背景是两件一尘不染一丝不乱的石青长袍。
      皇太子和四阿哥毫无预兆的回过头,黑脸望着故意找茬的俩弟弟,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碍于面子不便发作,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二小得偿所愿,乐开了怀,差点没抱团在雪堆里打滚儿。
      我站在一边津津有味的看完了整出戏,待我反应过来我这是在看戏时,发现自己已经笑出了声音。
      我感到有一束目光正投射在我身上,我想我甚至猜得出那是属于谁的目光。但是奇怪的是,我自己在对自己讲,你不要看他,你不要看他……

      于是我微笑。然后跪下行礼。这时正巧六格格进了漱芳斋,我跟着她走进了女眷群里。这一连串的动作,由始至终我眼神未离开自己脚尖。

      戏台子上依依呀呀的热闹非凡,
      “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算将来无计解军哗,残生愿甘罢,残生愿甘罢!”
      “妃子说哪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绝不肯抛舍你也!”
      说着两人便相拥痛哭。

      这正是昆曲名篇《长生殿》,现在正演到生离死别,台下多少名媛感动的热泪盈眶。
      听旁桌的谁家夫人说,这出戏扮唐明皇的是眼下京城呼声最高的名伶,名叫尚戚,这进宫表演的整个戏班都是他的。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是昆曲中的“官生”。官生在表演上要洒脱大方,像皇帝这样的大官生,更要富于气派,在唱法上也是真假嗓结合,且真嗓的高音域,更是以洪亮为美。
      不得不说,这位尚老板,无论是外形还是嗓音,都是上上等。气势和深情,融合的极富化学作用,颇有人戏不分之感。相较起来,那个饰演杨贵妃的演员却逊色不少,感觉两个人很多浓情之处都不对盘。
      康熙爱看昆曲,并且专门研究过,写过很多品评。其中这《长生殿》,他就可常看连本大戏不厌,在其中关于这戏还闹过一段沸沸扬扬的公案,曾一度禁演。《长生殿》的作者洪升,并非高官显贵,他在京城混了20多年,只是个国子监监生。不仅没有一官半职,而且连日常生计都很艰难。
      洪升虽然官场失意,却文场得意。他的《长生殿》刚写出初稿,就被康熙皇帝看中,“授内聚班演之。圣祖览之称善。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且向诸亲王称之。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其数悉如御赐”。一时间风光无数。
      《长生殿》在京城火了,演《长生殿》的戏班也火了,演出场次多了,得到的“缠头之赏”就丰厚,演员们的腰包个个鼓起来。次年秋天,内聚班为了答谢洪升,在他的寿诞之日,为他来了个专场演出。洪升乐不可支,呼朋唤友,京师各界名士50余人,前来捧场,观看演出。“谋妇曾无经岁粟,娱亲只有满筒诗”的穷文人洪升,仿佛看到了出头之日,前途一片光明。不料乐极生悲。他忽略了当时正值皇太后的“国殇”期间,因而被人举报,以大不敬之罪名遭弹劾。他先被抓进监狱,放出来后,被国子监除名。观剧者多人也被处分、革职。“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洪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呕心沥血十余载,数易其稿,在穷困潦倒中写出的《长生殿》,竟然落了个害己又害人的结果。他心灰意冷,于康熙30年,回故乡钱塘去了。
      奇怪的是,虽然作者洪升受戏之累,削籍回乡,命运一落千丈,但戏却没受作者之累而冷落。在洪升之后,又相继出版了许多次。

      说来惭愧,我对戏曲实在没有什么研究。我生活的那个年代,早已凭借一种强者的姿态以高速的飞转速度将这种考究古朴的艺术形式远远的甩在后面。我看到很多人不是无心去把它追回来,但是最后的效果总是不尽如人意。怎么讲呢,戏曲没办法做到大规模的商品化,所以它打不进那个物欲横流的空间。
      我也看《梅兰芳》和《霸王别姬》。我看到梅大师站在满堂喝彩的美国剧院里,又看到程蝶衣在□□的街头被拷着锁镣大呼“骗我”,我忽然就觉得,其实不是时代甩掉了国粹,而是以京剧为代表的那逐渐远去的汉族精神,对她的这帮子孙后代伤透了心,所以她看清形势,选择拾回自己,然后优雅离去,留给茫然不知的我们一个由面到点的背影。
      可是此时,那个模糊的背影忽然四肢俱全的在我眼巴前儿活蹦乱跳,并且伴以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让我不得不在神志模糊的情况下融入其中。我环顾一圈,康熙帝、皇太子、未来的新君雍正、还有后面成群结对的阿哥格格后宫嫔妃,千人千面孔,似乎他们都是四维空间的人,如今是想以某种方式将我吸到他们的世界里去。

      戏散了之后御花园里一片混乱。平时你在电影院看完电影什么样,漱芳斋那晚大概就只是多了个让皇帝先走的过场。
      大部分的车马都停在距离御花园最近的神武门,皇亲国戚们三五成群的结伴而行,我站在人群里看到眼前一片混乱,又抬眼望见不远处敞开的宫门,我忽然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冲劲儿,拔腿就想要往宫门外跑。
      谁知我刚一抬腿,却被身后不是谁拽了一下袖子,我回头一看,却见那正是四阿哥,“瑭铮,借一步说话!”
      我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却未从他眼神中看出一丁点异常,于是我只从他手中抽出袖子,朝他一点头示意,便转向了回慈宁宫的路。
      我知道他一直走在我后面不远的地方,不更靠近我一点,也不离得更远。一路上见了人也打招呼,但我总感觉他的眼神似乎一直都停在我背后。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慈宁宫后殿,我推开屋门,看见冬蝉一个人趴在油灯旁边打瞌睡,我上前叫她,“冬蝉,冬蝉?”
      冬蝉闭着的眼皮颤了颤,从梦中惊醒,看见眼前是我,连忙请安,“主子回来了,奴才这就伺候您洗漱歇息。”
      “等等,”我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一脸尴尬之色的四阿哥,对冬蝉说,“我与四阿哥有事商量,你先回屋休息吧。”

      冬蝉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脸上还带着丝丝睡意,但嘴角忍不住笑着答应道,“奴才知晓了,奴才这就告退。”说着就分别对我和四阿哥福了福,退出了屋子,关上了屋门。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四角里摇曳的灯火。
      四阿哥走到我面前,因为烛光隐隐约约,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低下头来,看着我,不说话,也不要求我抬起头来回视他。
      这样的场面,让我不知所措。但正是因为内心隐隐的害怕和不知所措,才让我故作镇定。我后退一步,转过身去走向桌子,边倒茶边轻轻的问,“四阿哥找奴才有事吗?”
      我仿佛听见他在笑。
      “你回来这些日子,赶上过年,我也不得闲总来找你。如果有疏忽了的地方,你也莫要生怪。”
      我连忙回道,“四阿哥言重,奴才不敢!”我努力得让自己不显得那么战战兢兢,但是也依然克制不住因为对他脾气的未知而产生的恐惧。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恐惧,惊讶的问,“你怎么这副摸样?”
      我回过身来,把茶端到他面前,弯了弯膝盖,捧着茶,问道, “还请四阿哥明示。” 我稳了稳自己,控制着声音不辨喜怒。
      四阿哥把茶接过去,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忽然轻笑一声,站起身来,低头俯视着屈膝微蹲的我,问,“自从蒙古回来,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差人找你你也不回信儿,花园里遇上了更是拔腿就跑。连皇太子也没机会见你几面,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竟真是打算除了六格格,兄弟姊妹们谁也不理了吗?”他的声音冷漠,说到后面,更添怒气。也许是因为膝盖弯的太久,我双腿微颤,心中大骇。这段时间的行为已露出如此破绽。我紧紧的咬牙,抿唇,想集中精神先编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四阿哥……”
      他低头瞥了我一眼,道,“直起身子说话。”
      “谢四阿哥。”我站起身来,心中对于要说的话也是左右不定,“我其实……”
      “咚咚咚!”
      门口传来冬蝉的声音,“四阿哥,福晋差人来禀您,问您现在回吗?”
      四阿哥看了我一眼,不出声。
      “四阿哥?四阿哥?”冬蝉还在敲门。
      我连忙冲门口喊道,“让轿子等一下,四阿哥这就回。”我低头福了福,摆出一副“恭送”的样子,说,“四阿哥还是快和四福晋一起回吧,别让福晋等久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四福晋,可算是帮了我大忙!
      四阿哥板着下脸来,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多棋木里的事,你还是耿耿于怀……”
      对于一个陌生的名字,我只有继续低头无语——哪怕我知道这样看起来更多的是像默认。四阿哥气愤的一甩袖子,推门而去。
      他是在生我的气吗?
      我凝视着他疾走的背影迅速的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心里忽然落寞起来。

      “格格,”冬蝉走到我身边,“四爷已经走远了,您也早些歇着吧。”
      “你回去睡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
      “是!”冬蝉静悄悄的退出屋子,带上门之前,似有思虑的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仿佛这女人就是一出戏。这眼神里,带着玩味,带着观赏,有羡慕、有祝福、有事不关己、有善意的戏谑。

      我自己给自己换着睡袍,脑海中重复放映着刚才与四阿哥对话的视频。我的那种因为陌生而难以避免的害怕和疏离,表现的如此露骨。难怪他有一肚子的不解和气愤。如果我是他,面对一个从小一起长大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互有好感的人,忽然之间就冒出来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陌生和逃避,一定也是这种反应。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到刚才面对他的口结,忍不住想嘲笑自己。有什么好怕的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使惹毛了他,想来现在后果我也承担得起。更何况,应该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想到,自己身边的熟人忽然一下子变了态度,是因为她的灵魂已经隔空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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