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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皇城的隆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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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冬天特别冷。
一个人坐在窗户里,看着外面因为过完春节而全部拆下了颜色的房屋,就觉得一切都是死的,包括人。所有的建筑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天是暗沉沉的灰色,一切就在这种灰白的颜色里缓慢的流动。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这两种颜色。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禁不住绝望的想,寒冬永远也不会过去了,这一切永远也不回过去了。
我在窗上喝一口气,用手指涂抹两下,想要把外面看得更清楚。
三大殿前的广场,大的让人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到尽头。没有人行走还好。没有人的时候,那看起来只是一幅静止的图画。可是如果有人在那上面走,人感觉就好像是一片已经凋零的树叶漂浮在汪洋海面上,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沉尸海底。
隆冬让原本就肃穆的紫禁城显得苍凉。刺骨的苍凉。
“皇太子吉祥!”春雪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回过头,正见皇太子打了帘子已进到内室。我连忙整理笑容。站起身来倒茶,笑说,
“你这个皇太子也当真不客气,姑娘的闺房,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进了。”
皇太子接过我倒的茶,咧嘴笑道,“和你客气作甚!”
这是我这段时间摸索出来的与皇宫里每个人之间不同的相处方法。皇宫里的人,内里有多么暗潮汹涌我还没见识过,但是平常的生活里,每个人扮演的脸孔都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这里有严肃但也不乏慈祥的长辈,有努力扮作成熟但偶尔也会闯祸的晚辈。因为家庭成员很多,所以每个人之间的关系亲疏不一。
似乎天底下每个家庭都是这样,皇室在这点上没有例外。
我已经能大概理清瑭铮与众人的人物关系图。瑭铮从小都长在太皇太后的庇荫下,太皇太后去世又受到康熙的照顾,而且本身为人好像是比较谨慎那类,所以没有什么台面上的敌人。当然与她真正亲密的人也不是特别多,皇太子算一个。
皇太子是名副其实的兄长。很照顾瑭铮这个妹妹。
“前儿给你送来的玩意儿,怎样,喜欢不?”皇太子目光殷勤的看着我问。
他说的是正月里他们兄弟出宫逛灯会的时候,顺道给我捎的民间手工艺。当时还没反应过来的我让前来送东西的人进了屋,结果后来春雪一整理,发现那些东西足足装了两口樟木箱子。其实也无非是,花灯、竹蜻蜓、空竹剪纸之类。皇宫里自然是少见,可是和几百年之后的天坛庙会上卖的也根本是大同小异。
几个有机会出宫的阿哥们几乎都有东西送来。我当然也没有为此感到惊奇。不是说这个瑭铮打小就已进宫,所以与众皇子皇女都是一起自小到大读书玩耍的伙伴关系。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因为同窗读书,又比较能玩到一块儿去,所以亲厚一些,没什么好惊奇。
我不曾有过兄弟姐妹。这种手足之间的相处让我觉得有一点温暖和一点新奇。但是当然,目前为止,我对他们最多的仍是警惕。
我笑着回应皇太子,“各位阿哥挑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
谁知皇太子听罢一愣,旋即指着我笑道,“你这丫头!何时开始,与我都说这样的场面话?”
那应该说什么呢?我不能问,于是只能干笑。
皇太子喝着茶,不着痕迹的来了一句,“回京的路上,多尔济可曾与你说过些什么?”
我皱了眉,然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想起那个雪夜里赶来救我的喀尔喀部王爷的长相。我看着皇太子,疑惑的摇摇头,道,“没有呀,怎么这样问?”
皇太子放下茶,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那就怪了,皇阿玛怎么会让他……”
“怎么?”我警觉。
“回来以后,可曾在宫中见过多尔济?”
我仔细的回想,然后肯定的回答道,“没有。”
皇太子于是又问,“三十晚上,也不曾见过吗?”
我被皇太子问的云散雾罩,只有继续回答,“没见过呀。”
皇太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我试探道,“多尔济小王爷,有事吗?”
皇太子思量了一下,然后开口,“皇阿玛亲征噶尔丹之前,朝廷曾经怀疑喀尔喀与噶尔丹暗地里互有来往,因此皇阿玛对待喀尔喀的态度一直很谨慎。你也晓得,蒙古各部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亦敌亦友、变幻莫测,所以朝廷也要在他们之间一直权衡,有时候甚至要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加以利用……你跟着去了一次噶尔丹,这些你肯定也都知道。问题是,我不明白,皇阿玛为什么这次会让多尔济留在宫里过年……”
蒙古各部之间的关系,我不清楚。可是皇太子想说的话,我大概听出了一点苗头,“皇上,让多尔济小王爷在宫里过年?”
“是啊,”皇太子叹口气,继续思量他自己的,“的确是过了年之后才走的。”
我直觉这一切应该是和朝廷与噶尔丹的战事有关。但是原谅我简单幼稚的思维——皇帝对喀尔喀的态度和打算,为什么不告诉皇太子?为什么要让太子用猜的?
小丫头冬蝉在这时打了帘子进屋来,朝皇太子与我请了安,说,“皇太子,皇上在养心殿,传您过去。”
我怕皇太子再问有关那个“她”的事,于是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的霍然起身。似乎是在等着皇太子走。
皇太子看到我的反应,也站了起来,冲我道,“既然皇上传,那我就先过去。”
我正要点头送人,冬蝉却又朝我福了福,说,“格格,皇上让您一起过去。”
我和皇太子跟着皇上差来传我们的人走到养心殿院门外的时候,看到四阿哥也在天井下等着,我的心脏就在看清他的那一霎那又开始了猛烈的跳动。他怎么也在这儿?
我与皇太子刚要上前请安,就听见有人喊道,“宣皇太子,四阿哥,瑭铮格格觐见!”
我连忙下跪领旨,与皇太子四阿哥一道进去。
进了养心殿正殿,才见康熙居上,左右各垂首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白发老人。我不认识人,但是我认识衣服。虽然分不清几品官级是什么图案那么细致,但是猜个大概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整个养心殿内弥漫的严肃气氛告诉我,这两位老人至少不是循例回话的路人甲,而该是正在与皇帝商讨军国大事的当朝权臣。
我与四阿哥皇太子下跪请安,康熙看我一眼,然后命我先进后殿等着。我弓着身体倒退,进了后殿,才发现后殿无人。我坐下,外屋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康熙说,“前头与你叔姥爷他们正商量噶尔丹的战事,你们既来了,也说说自己的看法。二阿哥,你先说说!”
“是!”皇太子缓缓道,“……儿臣以为,噶尔丹自康熙二十七年起屡犯我境。与喀尔喀,额鲁特相互勾结,扰乱土默特等部,乃朝廷心腹之大患。所以圣上两次御驾亲征,大败其军。如今噶尔丹已形同溃乱,不足为患。儿臣以为近年来边疆连续兴起祸乱,与朝廷大动干戈,已经使西北民不聊生……再加之三军每一步一行皆须粮草银两。皇阿玛……前两次是非打不可,可如今噶尔丹已死,其子正在哈密回部手中……”
只听四阿哥又开口:“儿臣以为,此仗非打不可!”他声音似乎是从角落里默默传来,但却铮铮有力,顿时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噶尔丹与喀尔喀渊源极深。但康熙二十六年起,由于喀尔丹的侵扰,土谢图汗率先帅全部内附朝廷。那喀尔喀部至京师千二百有十里,东临科尔沁,西就柰曼,南乃土默特,北是扎噜特及翁牛特。地理位置尤为重要,不可忽视。况且噶尔丹扰我边境,其罪不可恕,如今关头若放虎归山,不予追究,后果不堪设想!皇阿玛……”
四阿哥侃侃而谈,对西北战事如数家珍。我心中暗自惊异,他与我同时进来,对事情讨论到何种地步也是一知半解,更别提揣模康熙的意思。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听了太子几句话,竟能开口成章。
我边想着,就边听见康熙道:“没让你开口,先一边儿站着去。”
于是前厅不再有四阿哥的声音。
我在内室听了半天才理出头绪,他们在商量二征噶尔丹的事。我隐约感觉到皇帝此时已经有了决定。但是我不知道的是他为什么对四阿哥说的话置之不理。我听到四阿哥轻应了一声“是”。语气里带着委屈和扫兴。
皇上不开口,于是众人都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才又传来了厚重的老年男声,
“皇上。臣以为皇太子和四阿哥顾及的各有道理。为了怕劳民伤财,这仗,素来是能不打最好别打。”
他停了一下,但是没有人讲话。过了一瞬,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可是如今噶尔丹情况不同,放眼天下,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富足。对于扰我国安、乱我兴邦的乱臣贼子……圣上乃千古一君,怎奈何不了的一个噶尔丹?所以,臣等以为,这仗,还是要打。”
这位老爷爷的声音听起来看起来恭谦有理。可惜的是这些谦恭有理却没能遮掩他的得意。
他这番话既不附和太子又不附和四阿哥。充分表明离自己的立场,也是在隐隐的顺着康熙的路子走。最重要的是,他这话里有暗暗替皇太子的不知所云开脱的迹象。由此是不是可以推出,他就是索额图?
我尚没有确认他的身份。就听到康熙说:“没错,此仗必打……”他将幽幽望远的目光徒然收回,“先看看哈密是怎么个章程,无论如何,也得先出了正月……”
听到这话,我心中疑问又起。这么说,皇帝明明是同意四阿哥的观点,那为什么刚才对于他的陈奏如此冷淡?反而皇太子刚才唯唯诺诺,却一句批评也没有?
还有,噶尔丹、喀尔喀……我的脑子里忽然将由蒙古到紫禁城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类似的敏感词汇聚集到一起。就像漫画里的人物忽然对某些事情恍然大悟一样,脑子从横剖面被什么迅速划了一道。随之而来的是由头到脚的瞬间麻痹。
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