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门赋上·黄宫殿》隋致

2、瑭铮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还是这个闭塞的马车内部。路走了这么久，还是没有走到尽头，昏和醒之间看到的是完全一样的景象。我觉得厌倦，而且身心都很疲惫。

　　我说，“春雪，我们停一停好不好？”
　　话已出口，才觉不当。哪里有做主人的想做什么事还要先去向侍婢征求意见的。我自责的咬住舌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犯这样的错误了。我无数遍的告诉自己，想要活命，就不能再做这种有失妥当的事。
　　春雪显然是满脸的受宠若惊，她唤我道，“格格……”
　　我挥挥手打断她，正了语气，“就这样，先叫车队停一下。”我边说边掀开了帘子，对车夫说我要下车溜达一会儿，然后就带着春雪下了车。

　　此时天色已晚，抬头已可见万里星空。
　　我小跑着离开车队，回过头，看着那群人离我已经有一段距离，然后满意的笑起来。
　　我站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周围全是因落雪而望不到头的白茫茫。我抬起头，看到每一颗星星都又大又亮，忽然心情舒畅很多。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非常清新且寒冷的空气——这让我畅快而清醒。我闭着双眼张开两臂，用力地张，张到最大的幅度，就像是要拥抱整个荒野，就像是想要将所有的星星都拥进怀中。

　　“格格，你在做什么呀？”身后传来春雪稚嫩的询问声。
　　我笑着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把雪，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回过身扔在了春雪身上，春雪连忙伸手胡乱去挥，那些雪又被她挥到我的脸上，我又抓起一把雪，也没有捏紧，就朝她撒去，她笑着又躲又挥打，结果落在我身上雪花比落在她身上的还多。我追着往她身上挥雪，她笑着跳开，我又踩着雪去抓她，结果两人双双跌坐到雪地上，我们对看着大口喘着粗气，我伸手扬起了地上的雪，她尖叫着闪避，一边也挥起她手边的雪花，于是我们又是一阵打闹。
　　最后实在打的太累，我们手拉着手倒进了雪里。看着对方一脸一身沾满的雪花，两个人不停地笑着大口的呼吸，平静了好一会儿，我才能够张口说话。我说，“春雪啊，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生命中最无助最恐慌的时刻第一个走进我的视线牵起我的手。不管因为什么，被你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当做亲人对待的感觉，真的是很好。

　　春雪回答我的是她银铃般的笑声，她说，“格格，你在说什么呀！”我说，谢谢你。“没说什么，”我笑着牵她坐起来，“快起来吧，地上那么凉，可别冻坏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随行的侍从已经在路边架起了篝火，所有人都围着篝火稀稀落落的坐着，我拉着春雪也找了块平坦地坐下。
　　他们可以三下五除二的就烤出各种野味，我一面观赏着整个烧烤的过程，一面心满意足的饭来张口。
　　春雪递给我一只烤熟的兔腿，我刚要伸手去接，却见眼前忽然“唰”的过去一道白光，待我定睛一看，不觉脊背发凉，那竟然是柄长刀！
　　眼看那长刀直冲我门面而来，我却还反应不及去躲，只听见耳边春雪一声惊呼，“格格！小心！”然后就是我感到我的胳膊被狠狠的拽到一边，我整个人也斜了过去。
　　我眼见着那柄磨得锃亮的长刀从我身边仅一毫的距离划过去，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持刀的人眼见一刺不成，又从后面一刀劈了回来，此时我已经回魂，于是连忙往旁边闪躲，但可怜我全无功夫的一人，只能非常笨拙的左闪右避，完全不知该怎么回击。我正着急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却见路边的树丛里已纵身翻出数个身着黑衣的人，我正大心中大喊完了，回头却见围着篝火坐着的侍卫们也已拔出剑来，霎时间两方混战一团。

　　春雪见状拉着我往马车后面跑，她抓着我的手臂，着急的跳脚，“这是怎么回事呀！？”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又着急又气愤的看她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天晓得这个瑭铮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居然弄的要月黑风高夜在这荒山野岭杀人灭口。
　　我以为随行的这么多侍卫一定挡的住来人，谁知道不一会就见侍卫军节节败退，而那些黑衣人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心中正大叹“不好”，却见不知从黑暗里什么地方又跃出一行人马，这群人全骑在马上，见到黑衣人就一刀砍下去，没一会儿的功夫，所有来袭的黑衣人已全部毙命。
　　我还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见击毙黑衣人的那群人的首领已行至我面前，他纵身翻下马，朝我行礼，嘴里面说的是，“在下敦多布多尔济！营救来迟！格格没受伤吧？”
　　敦多布多尔济？
　　完全陌生的名字。
　　我回过头，求助似地看着春雪，春雪大概以为她家格格记性不好忘记了，遂凑在我耳边提醒道，“这是喀尔喀的郡王，多尔济小王爷。”
　　我连忙也低头行礼，“多谢多尔济小王爷前来相救，瑭铮感激不尽。”

　　微弱的火光之下我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知道是一身蒙古勇士的装扮，还留着一脸的大胡子。但他似乎对我很友好。
　　他回答我道，“格格客气了。”

　　接下来多尔济告诉我们此地仍然危险，于是他组织着剩余人马，带着我们连夜赶路。据他所说，他是与什么哈密回部的使者一起前往京城呈报军情，回去的路上巧遇我们的。总之，我对他所说的地方和人是完全陌生，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只希望能把我安全送回北京。
　　看起来春雪对他并不陌生，所以我想我可以暂且相信他。
　　多尔济说怕有人已知我们行踪，于是抄小路，扔了车子兼夜回京，连我与春雪也是打马而行。好在我原来有因为保持身段去马场学过一点马术，要不然一个蒙古格格要是连马背都上不去，不被人怀疑也要被人活活笑死。
　　剩下的行程简直神速，两日便进了京城。

　　彼时的北京繁华异常。我们一行人骑马要排队入城门，刚进城门，就可见路边有各种各样的商位、摊铺，行人更加是络绎不绝。
　　各式店面是鳞次栉比，不仅店面又多又杂，而且每家每户都有迥异的招牌门面。行至闹市更是了不得，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人群已到摩肩接踵的程度，每行至几步就会有茶楼酒家。
　　恍惚之间，我以为自己是身在清明上河图之中。
　　从蒙古进京的路上我已经弄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从人们的装束确定朝代，并从众人手里的“康熙铜子”上确定了此时的具体执政者。
　　行至闹市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茶棚旁边代写书信，于是连忙下马去看，见那人落款旁写着——康熙三十四年。
　　我们很快就将到达目的地，距离禁宫越近，路边的人烟就越稀少。

　　眼看着那座恢弘肃穆的深宫禁院已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等待我，我在恍惚中感觉它简直像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入瓮的巨怪。我并没有像表面上表现的一样平静。我心里不是没有慌张和忌惮。
　　只有一路不断地这样东张西望搜集讯息，我心里才能开始有一点底。
　　多尔济行事很绅士，一路将我们护送到宫门口，待看我安全进去，自己才在禀报之后离开。

　　我第一次以瑭铮的身份进宫的时候，是在康熙三十五年的新年前夕。这座皇宫也和它所处的城市一样，大气不失热闹。
　　但即使是白天，这里面仍然冷的让人颤抖。这座大宫殿里有千堵万堵的红墙，每一堵墙都隔出了一个不同的历史事件。每一块金砖和每一片琉璃瓦中都有一个故事。有婉转的爱情悲歌，有悲怆的国仇家恨，有战争的遗迹、冤死的人命，有民族的觉醒、统治的腐坏。每一块墙都折射着制度和人性的关系。每一扇门里都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来来往往有很多宫女侍卫太监在忙活过年的相关事宜，手里面捧着五彩缤纷的对象。听说他们的皇帝刚刚打了胜仗，想必这个年会过的异常热闹。
　　刚刚与多尔济分别进宫的时候，我一直提着的心其实放下了一点，因为我遇到的这座皇宫里的人，见了面都对我非常和善。下人见了我面色没有过多的恐慌，那些服色看起来是王公贵族的人，见了我打招呼也在情在理，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那时候我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人其实都是充满善意的。

　　我在这里住的地方是慈宁宫后殿。据我可怜的历史知识所推，慈宁宫应该是皇太后住的地方。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康熙朝因为还有一位太皇太后，所以皇太后居住在宁寿宫，而慈宁宫是太皇太后的寝殿。
　　瑭铮从小跟着太皇太后生活。太皇太后去世，而瑭铮继续住在慈宁宫后殿，想想也合情理。
　　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实际上连整个慈宁宫差不多都算是瑭铮的。因为慈宁宫包括花园里再没有住第二个主子，皇帝名义上是命瑭铮襄助打理空着的慈宁宫，实际上慈宁宫很少有上司来，我估计这个小格格在慈宁宫里打滚都没人管。
　　说回瑭铮的寝室。瑭铮的寝室应该算得上宽敞雅致，当然无法与现代建筑相比较，连隔断都没有，完全就是火柴盒。
　　但是这个寝室的功能区分的很好，一进门直冲着是罗汉塌和左右各相对的两组红木椅，算是个小厅；右手边打了帘子进去是她的卧室，一张床，一张化妆台，还有衣橱桌椅，做工对于我这普通百姓当然是巧夺天工，但是对于皇宫里的小公主来讲，可算朴实；进门左手边是她的书房，这里要讲一下，我第一次进去她书房的时候，几乎可以用惊吓来形容。
　　她的书房有整整两面墙的书，每一排都摆的满满当当，内容非常复杂，不仅有我觉得这个时代的女人可能会读的孔孟、《烈女传》什么的，连非常专业的政治类读物上也有她的笔记和折痕。书房的窗前摆着一把古筝，旁边还有一张绣了一半的清明上河图，文房四宝自不必讲，书桌上摆的不仅有诗词，居然还有手写琴谱。
　　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实有欲哭无泪之感。要我顶替这个女孩子继续活下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心里打了退堂鼓，重新思考那三个可能性。但是我思考之后发现我现在除了这么硬着头皮装瑭铮，好像别无他路。在蒙古的时候，我还想着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搞不好会放我走——哪怕是自生自灭。如今回到北京，我倒是不怕自生自灭了，可是问题是，一个住在慈宁宫里的格格，我横想竖想，也不觉得那些皇帝娘娘们有放了我让我江海寄余生的可能。估计他们有可能会觉得这是什么皇室丑闻，会影响天家威严，于是杀人灭口，然后说瑭铮暴病身亡——对。非常有可能。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演下去。

　　只是但愿这出戏，不会演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