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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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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重要的事情来的时候都是没有预兆的。似乎老天爷想看的,就是你在被平静的生活倦怠了警惕时,遇到突发状况的慌张样子。
我第一天进宫的时候就是种情况。
春雪和另一个叫冬蝉的小姑娘在替我换衣服。退掉一身蒙古装束,换了比较考究的宫廷旗装,又化了妆上了旗头,仔细一看,镜子里的这张让我厌恶的脸也的确是有点贵族的味道。虽然我不是很想承认,但是我现在大概能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要把个完全没价值的小姑娘一直养在身边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当是多养了一只会吃饭的花瓶。
那个叫冬蝉的小姑娘一边给我上妆一边催,“格格,皇上知道您今日回来,都差人来问过好多次了!晚膳之前,您一定要赶去请安呀!”
“皇上?”我几乎是惊呼着回答。
如果之前那些时间朝代我没有弄错,那她口中的皇帝应该就是著名的康熙帝。我心中大骇。现在我还完全不知道这个瑭铮在宫里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任何一点情况也没弄清楚,连口气都不让喘,就立马要去见康熙么?那可是一个几百年之后的人都知晓他精明至极的帝王。
我见了他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他为什么要急着见我?甚至他与瑭铮是什么关系?是否友好?
完全一团乱麻。这要如何是好。
然后接下来,发生了比见康熙更加让我心乱如麻的事情。
我被几个丫头簇拥着去照镜子,看换好了衣服的效果。镜子里的瑭铮穿着玫红色的旗装,外是素色坎肩,头戴着同衣服一般艳丽的玫红旗头,我努力的配合着丫头们的赞美扯嘴角,心里却只觉得苦。
我现在是在干什么?我明明不是瑭铮,这样的伪装究竟要我演多久?
正当我望着镜子里的瑭铮苦思的时候,就听到门外有人喊道,
“皇太子吉祥!四阿哥吉祥!”
我还什么都来不及想,在惊魂未定之中回过头,却见那二人已一前一后跨进门来。
我就是在回眸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他。他站在皇太子的身后。
我已记不清那日他究竟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但是我永远都记得他的眼睛。
他有一双夜阑风静縠纹平的瞳孔。在水纹的深处,是非常锋利的目光。他有不经意间就会微微上扬的嘴角,那是看似凌厉、实则平和的微笑。
那个时候,他还有青年人尚未退去的灵和真,但是他的步履已经很从容。看他第一眼的时候,从这个男人的身上你找不到任何遗漏之处。
那时我就在心里感叹,他的一切似乎就像是专门为往我的心里装箱而生。
我不知道他的五官能不能算作常人认为的“漂亮”,但是我知道他让我有好感。他让我觉得四周围的空气都是纯净的,而他是站在最纯净的地方等着我的人。
也许是因为被我惊诧的表情弄的一愣,皇太子和四阿哥也一时干站着无话。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皇太子,他叫我,“瑭铮!”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弯了膝盖请安。
这完全是个本能的反应。我是说我给他们请安这个动作。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那个环境里,人的阶级正常情况下没有体现的这么泾渭分明。所以除了庙里的佛,我从来没有给别人屈过膝请过安,而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请安究竟应该怎么请安。可是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儿,我的这具身体——我是说瑭铮,总是和我自己的灵魂存在着一种互相指使的微妙关系。大部分的时候是灵魂指使□□——就是我指使她。个别情况,就好比现在,就是□□带着灵魂走——也就是她支配我。
比如说有的时候我的手已经拉起一个人,我的脑袋才告诉我的手,你不可以。又比如说现在,我整个人已经跪了下去,我才反应过来其实我根本就不会请安。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太子已经上前把我扶了起来,“听说回来的路上遇到刺客了,怎么样,没事吧?”
他扶着我的胳膊,我的眼神从他扶着我的手移到他的脸上,他眼中满是关切。
我连忙微笑回道,“我没事。多谢皇太子关心。”
皇太子听到我的回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收回手,回头看看四阿哥,却见四阿哥眼中似乎也是疑问之色。我不知道这中间是出了什么问题,只有被动的等着他们先发话。
一旁的春雪已带着人出去倒茶,我看到四阿哥低头理理衣服,然后坐到我对面。
皇太子拍拍我的肩,似乎是在没话找话的感叹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感叹的毫无劫后余生之庆幸。本来,问我是不是有事就是废话,我整个人都好端端的站在他眼前。
他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对我说,“刚才多尔济到我那儿去回报,说路上遇见你的时候正是漆黑夜里,还被人行刺!我与老四都听的心惊肉跳,马上放下手头的事赶来看你!”
我只有再抿抿唇角,表示感谢。
那个时候的皇太子才二十岁出头,是个有力量和朝气的年轻人,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笑容和怒气全都挂在脸上。总之,站在他身边能感受到强烈的生命力。
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今日的太子就是他朝的皇帝。但是眼前的景象让我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理所当然”这回事。“今日的太子”和“他朝的皇帝”,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你怎么了?是不是被那些刺客,吓坏了?”问这句话的不是太子,而是四阿哥。
他的声音有一点低沉,很有磁性。说这句话的时候,声线里似乎透着一种生人免进的温柔。
我笑着摇摇头,这才抬起眼睛来回视他。
他也正在看着我笑。他的瞳仁漆黑。他那双眼睛最深的地方,就像是我不久之前经历过的那个雪夜的旷野。在厮杀之前,世界万籁俱寂。任何人也别想看到或者听到任何声息。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对视了多久。
“咳!”皇太子抱拳干咳一声。
我与四阿哥都连忙收回目光。我低下头,他也抱拳轻笑,面色微红。
“好了,”皇太子笑着站起身,“瑭铮没事,我也该回去了。”他狡黠的朝我眨眨眼,又转身冲四阿哥一笑,然后离开。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四阿哥和我。
我起身收拾着刚才换下来的衣服和配件。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跳的很快,所以非常想装作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我觉得身后的四阿哥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小包东西,搁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你原来那丝线烂的够彻底的,我已让人全部换过了。这回是用金链子穿的,没有那么容易坏了。”
我边听他说着,边好奇的打开那小包东西。那锦布里包着的是一颗其貌不扬的念珠。
那颗念珠还被一根金链子穿了起来,看那链子大小似乎是挂在脖子上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一颗?
我抬起头看看四阿哥,他是一脸的微笑。想必这里面有故事。
我不敢多话,于是只有让自己的笑容里多加了些开心和感谢,看着手里的念珠,说,“多谢四阿哥!”
他不好意思的局促一笑,然后正了色,看着我,认真的说,
“原以为大胜了噶尔丹你就该跟着一起回来,没想到又回科尔沁去了。你这一去,就是数月,塞外天寒,可否想家?”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按理说,瑭铮是科尔沁的人,是不是回科尔沁才算是回家?可是四阿哥言下之意,分明是把皇宫当做了她的家。可否想家?他这里面包含的,是不是还有这“家”里的人呢。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我是想家。我想我家里的席梦思和羽绒被,那才是高床软枕,而不是眼前这块华而不实的红木板子。
于是我叹道,“是啊,的确是想家。”我没有看他的表情。只知道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府里已修整的七七八八,下次你若能得空出去,带你去看看。”
“好啊。”
话题至此,已经非常艰涩空泛。但是我的心脏还是跳动的异常猛烈。
我正不知该如何结束这对话,就听到门外春雪的声音,“格格,御书房来人传话,皇上让您过去!”
我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把剩下一点气都提起来。刚刚想逃开一个,又来一个更厉害的。
去见康熙——我在往御书房的路上就做好了准备——不可能像见那两个小王子一样只是轻松地闲话家常。但也许真的只是闲话家常。天知道。我总习惯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最起码,我常常告诉自己,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其它一切就都可以游刃有余的面对。
我到御书房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门口等着我。
那个看起来很像是太监的中年人对我说,“瑭铮格格,皇上命奴才在门口等着格格,请格格进去。”
我听见我身后的春雪等人称呼他“梁公公”,于是自己也跟着叫,“劳烦梁公公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梁九功。
那天我进去书房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暗了。梁九功替我推开门,正见一弓着腰的身影爬跪在地上,手边有一盏油灯,好像是在地上找什么东西。
“皇上吉祥!”
我听到梁九功的关门声,赶紧回过神来,这时候瞎寻思什么也没有用,赶紧跪下准没错。
“啊,”跪在地上那抹背影起了起上身,头也没回,只朝我这方向抬了抬手,“起吧。”
难道跪在地上的人就是康熙,可是他怎么会跪在地上?我好奇的抬起头来看。当然动作非常轻。只听他吩咐道,“梁九功,上灯吧!”
梁九功应了一声,遂带着屋内的小太监们一个个的将灯点上,屋子里这才亮起来。我站起身,但因为心里其实很紧张,所以仍然是低着头弓着身子。屋内有了灯光,我才看清,原来康熙不是在地上找东西,而是书房的地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地图。
那张地图真的很大,我看到的第一眼就在感叹,真是好气派的中国版图!康熙背对着我,似乎正对着的方向就是蒙古。“瑭铮回来了啊!”康熙支起身子,扶着梁九功的手臂站了起来,看见我低头站着,吩咐道,“坐吧,坐!梁九功,上茶!”
我低着头谢了恩,找了个就近的板凳坐下。这一刻我心中思量的其实不是他将对我说什么,而是这位康熙爷究竟是何模样。
我记不得我究竟看过什么史料,可是我总觉得我印象当中有一种很强烈的属于的康熙的帝王霸气的形象。
“丫头,怎么老是低着头啊!才一个多月不见,怎么就生分了?”康熙边说边坐到我对面来,语气里尽带着笑意,没有丝毫严肃,“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我连忙应了一声,才敢抬起头来看他。
此时的康熙尚在中年,白发白须还在少数。他的眼睛很亮,透着非常精明,整个人是消瘦的,还留着不算长的山羊胡。虽然看起来略显疲惫,但是精气神儿好的不得了,那气场……
唔,那叫啥来着,不怒自威。
“嗯,瞧着倒像是黑了些!”康熙含笑看着我。一副慈眉善目。
我“嗯嗯”的回应。正在我还没有完全反映过来的时候,他忽然话锋一转,严肃正色道,“信呢,给朕。”
我一愣,正在想我哪有信给他。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是离开蒙古以前那个蒙古老爷爷往我怀里塞的东西。那天晚上他就像是此时康熙一样的表情,非常严肃,还带点神秘。
我赶紧伸手从怀里掏出来,然后将信双手奉到康熙面前。
康熙很快读完了信,然后神色泰然的将信在旁边烛火上点着,一挥手间就烧成了灰。
“这信,”康熙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炯炯,“可有别人看过?”
他严肃的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压迫感非常强。我被他逼视的移开眼神,赶紧摇头。
他点点头,又问我,“你也不曾看过?”
我又丝毫不迟疑的继续摇头。这信里里外外包了许多层,何况我连里面是是满文还是蒙文都分不清楚,看了也是没用的。
康熙点点头,“朕信你。”
我赶紧站起身来弯了弯膝盖,将笑容调到一个自己认为恰到好处的弧度,欣喜的回答,“多谢皇上!”
他点点头,于是我以为这觐见就该告一段落了。谁知康熙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在路上遇到了刺客?”
“是。”
“可清楚来者何人?”
“不清楚,人是夜里来的。”
“朕听说,是喀尔喀的小王爷救了你们?”
“是,当时正在危难关头,多亏多尔济小王爷路过,又英勇相救。不然瑭铮此刻,也没机会再站在这里。”
“那多尔济救了你们之后,可问了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
不知道这只老狐狸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此时清廷与蒙古噶尔丹有战事,而瑭铮又是刚从蒙古回来的,还有那个敦多布多尔济,又是另外一个部落,这里面有什么联系,我还完全没弄懂。于是只有简洁据实回答,“多尔济王爷,将刺客都杀死了。”
康熙的表情似乎有点变化,眉毛挑了挑,问,“一个活口也没留?”
我只有点点头,“是一个活口也没留。”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怀疑来救我的多尔济?
我一边苦思,一边见梁九功已带着一干人进来奉茶。康熙面色变得快,再无刚才的严肃,又恢复成我初进门时的和蔼长者,抬手叫我坐下喝茶。
“昨儿六丫头还来找朕,问朕你怎么还不回来。可见是想你想的紧啊!”康熙一边端起一杯茶来吹着茶叶沫,一边与我说笑般唠起家常。
六丫头?
我心中尚是一片混沌,只有继续笑和点头。
“今儿晚上在永和宫有家宴,朕本想着让你也去凑凑热闹。可德妃说你才回来,路上又险些出了意外,让你这两天好好歇歇!”
我一听,赶紧再站起来甩帕子,“谢皇上!谢德妃娘娘!”
“起来吧!瞧你到真像是乏了。”康熙仔细打量着我,“连神色也与平日不同,快回去好好儿歇着吧,朕过几日再叫你。”
“谢皇上,瑭铮告退。”
我低着头倒退了几步,快步出了御书房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