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门赋上·黄宫殿》隋致

16、血统

　　皇帝走之后，四阿哥偷偷溜来看我。他一推门进屋，就大跨一步上前抓住了我的手，他呼出一口气，似乎是惊慌过后的安心，他说，

　　“你胆子不小，竟敢当着他的面忤逆他的意思！”

　　我也是余惊未平。我的脸色发白，四肢颤抖。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被他紧紧的握着，我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感到后怕。

　　“瑭铮！瑭铮！”

　　他叫我的名字，我才回魂。

　　我苦笑一下，说，

　　“这都是太皇太后教的，面对敌人时，不能让对方看出你的胆怯和弱点。”

　　他笑了，似乎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太皇太后教了你好多东西！有御夫术吗？”

　　我看向他的脸，在这一瞬间，好奇与坚毅并存。

　　“是的，她教过我。”

　　“是吗，那都要做些什么？”他挑挑眉，就好像他真的感兴趣似的。

　　但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恢复精神和血色，我怎会让他失望，于是我回答他，

　　“就像驯养小马驹。”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我先正了色，我问道，

　　“好了，说正事。你这样急匆匆到我这里来，不会被皇上发现吗？他现在可是时时刻刻盯着我这慈宁宫后殿，等着那个撒布谣言的人回网！”

　　他用食指贴贴我的唇，流露出自信之色，

　　“我怎会贸然前来，慈宁宫前前后后都安排了我信任的人，要不我怎么知道皇阿玛什么时候走，又怎会知道你忤逆了他。”

　　我点点头。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的部署当然比我精心而且深远。

　　“你很勇敢，”他先肯定我，然后挑挑眉，“但似乎有点太冒进了。”

　　我知道。我怎会比他更沉得住气，更何况是他的父亲。这可是两只狐狸啊，老的那个老谋深算，少的那个灵活机敏。

　　“是啊，可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皇上什么都能洞察，我不是他的对手，还不如一开始就说实话。”

　　四阿哥点点头，

　　“这是对的。就是我，也不敢自以为是觉得他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我又紧张了起来，

　　“六格格！皇上走之前暗示我，他要让六格格代替我嫁给多尔济！”

　　四阿哥的面色沉了下去，他问，

　　“皇阿玛是怎么跟你说的？”

　　“皇上说总归要有个公主去和亲，而六格格年龄身份都适合……”我很担心，我问道，
　　“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在惩罚我吗？对、对……”我自顾自的说起来，“现在的局势让他不得不把我留下，可是他要让我知道任性的代价，最直接的，就是失去自己最好的伙伴和姐妹！让我亲手断送了她的未来和幸福！”

　　我的眼眶盈泪，喉咙酸涩。我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四阿哥看着我，冷静的分析道，

　　“你别多心。皇阿玛是何等圣君，他是决计不会拿和亲这种大事为难与你的。你想想，六格格的确是一众格格里最适合和亲的一个。她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颇受皇阿玛的宠爱，即使不是嫁到蒙古，也是与之类似的王公贵族。这事不能怪你，你阻拦不了她要走的路。”

　　他的话的确是让我的良心稍稍安稳了一下，我试图噙住我的眼泪，但是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的愤怒又将它们逼了出来。我冷哼道，

　　“没有人问过女人到底想走哪条路！”

　　四阿哥忽然诧异了一瞬。可以想见，他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女权主义的抬头有些措手不及。

　　但他的唇角旋即就又挂上了笑容。他说，

　　“你不就在走自己要走的路，什么也没拦住你。”

　　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想起梦里的太皇太后，那个苍老睿智的女人。于是我说，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蒙古女人，特别是孛儿只斤氏的后人，是绝对不会按照任何凡夫俗子给她安排的路走的。她只遵循上天的安排，她信奉命运的生灭，她的祖先成吉思汗，冥冥中对他的后人自有指引。”

　　我确定我的眼神很严肃。然而，那也不敌四阿哥举重若轻，

　　“哈，倒不如说你们是草原上的野马，一般人难以驯服更好！”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我点点头，看着他眼睛里的夜阑风静縠纹平，我微笑，“但愿你是个充满智慧和勇气的驯师。”

　　他挑挑眉，也在微笑，他说，

　　“我们都是。”

　　皇帝还是继续软禁着我，他对外宣称我得了急病，把我与外界完全隔离。我只能偶尔收到四阿哥传来的口信。自从皇帝说要六格格代替我和亲之后，六格格也不再来了。

　　我每天都在屋子里闷着，除了冬蝉和春雪，谁也不理。有的时候会看看书，绝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发呆。

　　四阿哥上次说的话有道理，皇帝不可能单单为了我改变和亲的人选。但即便如此，我又怎能安心。六格格从小受到父王的疼爱，有一个温婉贤淑的母亲，有一群疼爱她的兄长，一直过着金枝玉叶的生活。如果嫁到塞外去，一夜之间她的生活等于是天塌地陷。没有亲人和朋友，要忍受长久的孤独，还要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蒙古大草原上，环境如此荒凉，她要怎么适应。

　　何况她根本不认识多尔济，如果多尔济不喜欢她呢？如果他对她不好呢？那她的下半生要怎样渡过？

　　我想到在我刚回宫的时候帮我收拾屋子的她，带着弟弟们来与我玩乐的她，陪我聊心事的她，帮助我和四阿哥传话的她……

　　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开始痛苦的自责和焦虑。我几次三番的想去告诉皇帝，我嫁，不要让六格格替我受这份罪。但是现在的我已经骑虎难下，为了确保不把“权倾天下”的可能拱手让给蒙古人，皇帝几乎已经打定主意不把我嫁给多尔济。

　　我以为我斩断了后路就确保了自己的安全，没有想到皇帝却在悬崖底下挂着牵扯我心的人。让我看得到她的无助与痛苦，却束手无策。这只老狐狸，果然够狠。

　　我被软禁了将近一个月，没有皇帝的允许，谁也不能来看我。仿佛我不是住在这座皇宫里的人，仿佛我根本没有出现过。慈宁宫后殿外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成了两道不再相交的平行线。

　　我看不到我心心念念的爱人。我不能见我的朋友。我的活动范围只有慈宁宫的后院那么大。我每天都在自责和愧疚的深渊里挣扎。我开始怀疑和四阿哥做的是否正确。如果我为了爱情和自主而违抗皇权是对的，那为什么我现在会如此的痛苦，为什么我失去了人身自由，为什么我会让无辜的人替我陷入不幸？

　　可是难道我不该抗争封建皇权？自由意识、真爱无价，这不都是深深刻入我骨血的教育？

　　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都在质疑自己。我反反复复的想，公主和亲既然是大势所趋，我是不是就应该逆来顺受。既然皇帝是为了国家的稳定做出的决定，我现在作为统治阶级的成员，是不是就应该合理合法的承担自己的责任。是不是这样才是符合历史的？是不是这样才叫做识时务？

　　如果今天皇帝选择的是另一个人替我和亲，而不是与我交好的六格格，我是否会好过一点？可是那种“好过”，是不是又太过于自私。

　　终于，在我快把自己折磨的濒临崩溃的边缘，四阿哥出现了。

　　盛夏的一个傍晚，他悄悄地溜进了我的慈宁宫后殿。

　　他进屋，看见了坐在榻上看书的我，他冲我一笑，背过身去关门。我站了起来，看着他，一时之间，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又酸又苦的感觉充斥我的胸膛，我看着他，并没有哭，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瑭铮。”他走到我面前。

　　我含着泪点点头。是，是的，我是。

　　他的手指在我的桌子上轻轻地指点，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皇阿玛已经决定让六格格嫁给多尔济了，等到圣旨一下，我就想办法让皇阿玛解你禁足。”

　　“皇上已经决定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着急地问。

　　他点头。

　　“天啊。”我跌坐回榻上，整个人就像是被卸了骨头。

　　他的声音仍然很冷静，他说，

　　“现在这个时候，你要做的就是一如既往的稳住，等六格格和亲结束。”

　　我闭上眼睛，痛苦的摇摇头，似乎想起什么，问道，

　　“现在，我还能向皇上提出要自己去和亲吗？”

　　他似乎被吓到了，猛地抬起眼睛来看着我，不相信这是我说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去和亲。”

　　“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六儿，可是皇阿玛只差昭告天下，你要后悔，只怕为时已晚。”

　　我还是执拗的摇头，我说，

　　“你不明白。我宁愿是自己嫁到蒙古去，也不想让六格格替我受这份儿罪！”

　　他看着我，他的眼神就能让我的心安静，他说，

　　“现在已经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一切已经水到渠成，大势所趋。”

　　他的沉着冷静，让我有恃无恐，愈发敢于不理智的纠结，

　　“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问自己，就因为我已经心有所属，就因为我们已经私定终身，而六格格没有，所以她就比我应该嫁到蒙古吗？这些想法让我的心里不断的涌出自责和愧疚，我没有一夜能安心入眠。”

　　他看着我，眼睛似乎也湿润了一下，然后咬牙道，

　　“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你嫁去蒙古！”

　　我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悲哀，我说，

　　“可是六格格是你的亲妹妹啊！你舍得？倘若她真的嫁到千里之外，倘若她不幸福……你的内心，难道不会有愧疚和自责？”

　　他深深的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是陈诉，又似乎是警示，

　　“我宁愿承担愧疚和自责，也不要一生遗恨和后悔。”

　　我转过身，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复抓住我的手臂，压低声音道，

　　“她嫁给多尔济会不会幸福还是个未知数！可如果嫁去的人是你，一定不幸！”

　　我挣脱开他的手，冷着脸说，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习惯这么随随便便的牺牲别人。”

　　他握住我手臂的手似乎松动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说，

　　“你心里应该明白，如你所讲，你的祖先对你自有指引，六格格也一样。满蒙结亲，是百年传统，只有把这两个民族的血肉融合在一起，保证他们的团结，才能对抗外侵。六儿生来就是爱新觉罗氏的女儿，与蒙古和亲这条路，不是你、我或者皇阿玛替她选的，而是她生来的使命。”

　　我恍然大悟，踉跄的后退了几步，明白四阿哥所说的并不是宿命主义那么简单。那是我一直弄不清楚但又不能自拔的一股力量，她推着你往前走，她诱惑着、引导着你。她给你教养、财富、美貌、地位，她让你生来就高人之上，她可以无视人间疾苦，她必须正视权利。她就是我一直抵抗的瑭铮身上吸引着、同化着我灵魂的那股力量。我姑且可以把它称之为“血统”。

　　一个有尊贵血统的女人，比如六格格，即使今天不是因为我而让她远嫁他乡，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有机会嫁给一个真正自己喜爱的人。无论在什么形势之下，她的婚姻都只能是政治利益的牺牲品。

　　我颓然的倒在榻里。我控制不了，也没法选择。无论我的灵魂是不是有一半是属于现代文明，我都控制不了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什么样的血液。我只能接受、振作、正视，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向不属于我的那一半灵魂。

　　四阿哥看到我绝望的样子，大抵也于心不忍，

　　“如果真的要怪，也轮不到怪你。”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谣言的出处，我摇摇头，看着窗外，喃喃道，

　　“我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这么理直气壮的牺牲别人来成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