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门赋上·黄宫殿》隋致

15、我的反抗

　　我在等待一个适合的时机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心迹。但是他忙的根本没有功夫管我这颗小棋子的去留。有那么两次，书房里只有我和几个丫头侍候着，我几乎都要开口了，但是看到皇帝紧锁眉头，手扶前额，弓着背，整个人弯曲在成山的奏章中，我忽然就把已到舌间的话咽回了喉咙。

　　我看着他发间已然再也遮挡不住的灰白色，脑海间忽然闪过一个之后被自己鄙视了许久的念头。皇帝和太皇太后做的很多决定，无论是否出于自愿，都是在维护这个国家的安定，他们可以为了这些牺牲自己，而我却不愿意，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然而这个想法毕竟只是一闪而过，最后我心里，还是反抗不公命运的声音压过了一切。我决定下次有机会先试探试探皇帝的口风。

　　正好这天皇帝传唤他的儿子们在花园里小聚，我被指令在一边冲茶。聊完了政事，皇帝的语气缓和了很多，

　　“噶尔丹的战事结束，是了却朕一大心事啊！”他环顾他的孩子们，目光熠熠，笑容不减，“今年开始，是时候给尔等挑选亲事喽！”

　　底下还没有定亲的阿哥们，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惊诧、喜悦、沉思、平淡……皇帝看着他的儿子们，仿佛对他们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

　　“还有姑娘们，”皇帝转过头看着他身后垂首而立的我，就好像无意的瞥过，“瑭铮和六丫头她们，也到了嫁人的年龄！”

　　我看着他的表情，表现的就像一个单纯的长辈看着自己家越发娇俏的待嫁的女儿，满心的兴奋欢喜，就好像我不是他棋盘上的一个棋子，就好像他背着我决定的那门亲事不是他为自己的利益布的一个局。

　　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面带笑容，恭恭敬敬的做了个福，以此展现我的优雅与乖巧。

　　皇帝对着我点了点头，

　　“喀尔喀的郡王救过你，你对他的印象怎样？”

　　他劈头盖脸的就指向了他要说的重心，我微微的屈膝，恭敬的说，

　　“瑭铮感谢敦布多多尔济王爷的救助，”停顿了一下，又说，“没齿难忘。”但是打落我的牙齿也不能让我嫁给我不爱的人。我必须坚定明确我的立场，我是科尔沁的公主，草原上的贵族，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有一半是成吉思汗的后人，伟大的孛儿只斤氏，而不是一头廉价的牛羊。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云淡风轻的问，
　　“给你选个多尔济那样的夫婿可好？”

　　我知道这时不能简单的回答好与不好，我要表明我的立场，但又不能让皇帝没了面子，从而激怒他。

　　“多尔济王爷是个勇敢聪明的猎手。他明智的投效于大清，他为他的同盟血战，救助弱小，”所以，女人通常都倾心于英雄救美的英雄，但是，“瑭铮敬佩多尔济小王爷的人格，怎可牵扯到儿女之情。”

　　康熙是多么洞若观火的君主，我的太极拳并没有逃过他的法眼，他不动声色的严厉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道，

　　“罢了，关乎和亲大事，朕还要与上书房再商议。”

　　康熙的这次试探，赶在了我表明心迹之前，把主动权牢牢的攥在了自己手里。他已经当着那么多阿哥和下人们的面公开了他想让我去和亲的想法。这恐怕就是他要落实这件事情的第一步。

　　我该怎么办？

　　晚上，我在慈宁宫后殿里走来走去，像被关在鱼缸里的金鱼，慌张失措。忽然间，我想起了四阿哥托人传来的信。我从桌上众多的首饰盒子里找到四阿哥送来的那支貌不惊人的小盒子，我紧紧地将它握在手心里，想要抓住它，虽然它已经失去了它的灵魂——那张八字的纸条，但是它对我仍然意义非凡。

　　那上面还有我的希望的气息。我爱的人，他也爱我，虽然他决不会为了我公然顶撞他的父亲，但是他会想办法救我逃出困境，我们还盼望长久相守。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第二天，我就听说上书房的大臣们已经决定把我送回草原去了。现在万事俱备，搞不好多尔济已经在为他的新娘准备聘礼和新房，一切只等着皇帝正式下一道诏令。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都去各宫请安做礼，虽然我难以忍受众人眼神复杂的贺喜之词，但是我必须稳住阵脚，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已经怯懦了认命了，我必须表现的胸有成竹。我试着去觐见皇帝，但是他总是没有时间见我。有一天，我终于想办法在路上遇到了圣驾。我向他表明我不想嫁去喀尔喀，我甚至快要说出我心里已经有中意的人。但是皇帝毫不留情的打断了我，对他来说，我喜欢谁和他的这条命令根本没有关系，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一个不是他女儿的小女子为他在草原上又换来了一个同盟。

　　拦了圣驾，我算是已经彻底的向公众表明了我的反抗。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他们对我鄙夷、嘲笑、不屑，他们想看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做点什么能撼动王权的影响力。

　　我被皇帝软禁在慈宁宫后殿。只有六格格每天会来陪我。她传信来，说四阿哥和八阿哥都在想办法留住我。

　　可是天知道，我已经快绝望了。事已至此，还有谁能改变皇帝的心意，无论怎么分析，我都是最适合做和亲的那个人，四阿哥和八阿哥难道还在等待铁树开花？

　　但事实证明，我低估了这两位的权谋能力。我下意识里只把他们当做我的同学玩伴一般的年轻人，却忘记了他们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旗鼓相当的阴谋家。

　　不出三日，宫里已经开始传言漫天飞。传言说有人在慈宁宫附近看见了亡故的太皇太后的魂魄，她在慈宁宫后殿现身，嘴里喃喃，

　　“博尔济吉特，博尔济吉特……”

　　“博尔济吉特氏……终将权倾天下……”

　　事情越传越夸张，越传范围越广。从丫头和太监们的嚼舌根，渐渐到各宫嫔妃的饭后谈资，几天之内，宫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人们看见我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带着异样的怪异和恐惧。因为我就是现在这个皇宫里最引人注目靠近权利中心最近的博尔济吉特氏的后裔。

　　皇帝知道后大发雷霆，下令彻查是谁在散布谣言。但这种事是口口相传，犹如瘟疫一般，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祸源。更何况，这谣言的影响力已经形成，人们开始纷纷揣测，我这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将如何替祖先重掌大权，光复我的家族和姓氏。

　　那是一个可怕预言，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让所有人陷入了猜疑和恐慌。而我知道是谁开启的这个盒子，那个告诉我他在设法的男人，抓住了这件事情的三寸。当全宫里的人都在猜疑时，当皇帝正在为此气急败坏之时，他正坐在自家花园里，气定神闲的掌握着整件事情的走势。因为他明白，无论是皇帝还是他背后的利益集团，让我去和亲，无非是觉得这是一笔合算的买卖。而现在，有预言说他们将要送给别人的这个小女孩有可能权倾天下，更有甚者，因为他们心里都非常清楚，是历史一步一步的验证着这个可怕的预言。

　　大清国开国至今称帝不过三代，已出了三位博尔济吉特氏的皇后，一位太皇太后。还有一个让太宗皇帝神魂颠倒的关雎宫宸妃。

　　这样的谣言，可见空穴来风。

　　当初主张封我为公主然后把我嫁给多尔济的满洲贵族们，都开始了犹疑。他们心里太清楚，“博尔济吉特”也就是“孛儿只斤”，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姓氏。作为女真的后代，他们从小就在听铁木真的故事。尽管她已经没落了几百年，但是成吉思汗于草原的威严尚在，噶尔丹的谋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而且现在的朝廷根本经不起再一次的大规模北上的战争。

　　他们不得不考虑，在这个时候，把我嫁给一个蒙古王爷，是不是会让蒙古的权利和影响力过重，从而危及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有人向康熙陈奏，说这样的谣言经过了验证，不容小视。皇帝回答，

　　“无的放矢！谁若胆敢再胡传这毫无根据的谣言，朕见一个处置一个！决不轻饶！”

　　有人胆怯的说，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执掌坤宁宫凤印，难不成是天数？皇帝驳斥他，

　　“什么是天数？朕是天子！朕的决定就是天数！”

　　但是当有人说，太皇太后的话不能不信时，他沉默了。

　　他不能否认他敬重和爱戴的祖母的灵魂曾经出现过。——他们崇奉萨满，相信灵魂的存在。他爱他的祖母，他渴望再见到她，渴望在他困惑的时候接受她的慈爱和指点。

　　于是他来到了慈宁宫，在他祖母的排位前上了三炷香。

　　他把我叫到面前。我跪着。

　　“你想抗旨？”

　　“奴才没有抗旨的权利，但是奴才想把自己的想法启禀给圣上。”

　　“好啊，那就说说你的想法。想嫁给多尔济？”

　　“不想。但是奴才明白，这不是想与不想的问题。”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怕。但即使最后结果以失败告终，奴才也想设法博上一博！否则，怕他年回想当日之事，满腔悔恨会将自己淹没。”

　　皇帝不以为意，

　　“太皇太后教导你，教的你如此伶牙俐齿！你可还记得太皇太后对你的教诲和吩咐？”

　　“记得。”

　　“可是永远效忠于朕？”

　　我咽了口唾沫，紧张和恐惧快要将我瓦解，但是为了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想想他为挣得今天的局面所做的，我必须撑下去。

　　“回皇上，太皇太后呕心沥血的教导奴才，倾尽毕生所学，是为了让奴才像她一样，也能佐助一代贤明君主，保我大清国运昌隆。而不是将她毕生所得用来草原放羊。”

　　有那么一瞬间，康熙因为我的胆气愣住了。但是他马上就恢复了平常稳重庄严的模样，然后面露怒色，一脚踹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闷哼着摔倒一边，整只胳膊像是被人卸掉一样，也不敢喊疼，只能挣扎着又跪下。康熙愤怒的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渐渐静下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问，

　　“你已有了心上人？”

　　我牙一咬，道，

　　“是。”

　　“是朕的阿哥？”

　　我没有说话。

　　他继续点点头，仿佛一切都已经串联了起来，他什么都懂了。他说，

　　“朕明白了……”他转过头目光如炬的看着我，“即使把你送上了去喀尔喀的路，你也会自我了断。”

　　他知道他威胁不了我。我没有九族可以诛，我是个孤儿。我的抚养人就是他和太皇太后，我所有爱的在乎的都是他的亲人。如果他知道我爱着哪个阿哥，也许他可以用那个人的前程来威胁我，但是现在他不敢肯定，所以，我断定，他不会拿一众优秀的、自己的亲生儿子做威胁我的筹码。而且他也不会因此迁怒到那些阿哥们身上，至少表面上不会，因为他不会蠢到毁掉一个儿子来对付我。我算什么，让我和有可能是他的继承人的孩子捆在一起死，他得不到任何好处。

　　所以，整个局布下来，妥协的不是我，就只能是他。

　　然而，我并没有因此而得意或者放下心来。我知道，这件事情即使过去也会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他不会让我好过。

　　果然，他忽然笑着对我说，

　　“既然如此，总要有个公主嫁过去。朕看，只有六格格的年龄身份都合适。”

　　他的脸在大殿灯火的摇曳之中一明一暗，看不清表情。我忽然觉得背后发麻。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六格格替我和亲？

　　我反应过来，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已经走了。我跪在原地，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