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门赋上·黄宫殿》隋致

14、他在设法

　　皇太子在毓庆宫摆宴，给战胜归来的兄弟们洗尘。我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参与。他们的事，与其知道了之后还要做我这个筹码的筹码，不如干脆不知道来的轻松。所以当晚，我的慈宁宫后殿早早就灭了灯火。

　　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时候，冬蝉跟我说，

　　“格格，昨晚皇太子遣人过来请过你，不过你已经睡下了，我就自作了主张，没有回您。”

　　我点点头，她看出我不想赴宴，这是为我推了个麻烦。

　　“好，我知道了，你做的不错。”

　　“不过后来，”她继续说，“八阿哥又派人来了一趟，那人一看院子里都熄灯了，就让我通传一声儿，说是今儿晌午在惠妃娘娘那里，八阿哥等您过去呢。”

　　好吧，看来麻烦是推不完的。我说，

　　“吃完早饭，我们就去惠妃娘娘那里请安。”希望能打个时间差，不要和八阿哥碰上面。

　　谁曾料想那一整个晌午八阿哥都在惠妃那里。请过安之后，八阿哥借故和我一起退了出来。我们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闲坐。

　　八阿哥观察了一下周围，看到四下安静无人，便开口说，

　　“这次去噶尔丹，我听说了一件关乎你的大事。”

　　关乎我的大事？我从本来的意兴阑珊一瞬间精神集中，问道，

　　“什么大事？”

　　八阿哥站起身来看着我，严肃的说，

　　“那个喀尔喀部，在噶尔丹的战事上帮了朝廷的忙。为了拉拢喀尔喀，并且在蒙古各部之间取个平衡，皇阿玛已口头答应了多尔济，要赐他一个公主与喀尔喀联姻。”

　　我警惕的抬起头，

　　“该不会——？”我不敢想象。

　　八阿哥沉重的点头，

　　“还记得上次二伯父在乾清宫说的话吗？他提到了你的亲事，恐怕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在你身上动了心思。还有，皇阿玛居然将多尔济留在宫里过年，这就更是坐实了我的想法。”

　　八阿哥说的头头是道，这让我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我想起来了，皇太子曾经问过我，知不知道多尔济小王爷留在宫中过年。还有，还有……”进京途中遇刺、多尔济赶来救人，在南苑的时候，御帐外面他对我的称赞……不！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哀嚎，

　　“这不可能！”声音已出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声。

　　八阿哥拍拍我的肩膀，作势安慰，

　　“你也别太心急。既然皇阿玛一天还没有宣布这件事，这事就还有转机。究竟是不是要把你给多尔济，我现在也不确定。但是这事实在出乎意料，本来想着，昨天晚上你也回去毓庆宫，就直接告诉了你。谁知你没有去，听说是病了。你身子可还好？”

　　“微染小恙，多谢八阿哥记挂。”我心里想着多尔济的事，嘴上生硬的回答他。

　　“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我问他。

　　八阿哥摇了摇头，

　　“我是无意间听到皇阿玛和多尔济私下谈论的。我估摸着，这还仅仅是个想法，还没什么具体的打算。也许，皇上心里的人选并不是你呢。”

　　我悲哀的摇摇头，

　　“不，就是我。只可能是我。”

　　八阿哥皱眉问道，

　　“你为什么这样肯定？”

　　“进京路上，荒郊野外，人迹罕至。遇到刺客，已是十二万分之一的状况，又恰逢多尔济路过——哪有这么巧的事。”那时候遇到刺客，大抵是有人知道我身上有科尔沁要呈给皇上的密信，蒙古各部之间关系复杂，有人要拦这密信，并不出奇。但是多尔济的出现，却不早不晚，这么刚好。

　　八阿哥点点头，沉思道，

　　“看来这个多尔济也早有打算。他是一路跟着你玛父派的人进京的！娶你，既是让皇上表示诚意，也可与科尔沁修好，一举两得，这联姻，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不远处，有人群逐渐往亭子方向来。八阿哥看了一眼，道，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送走八阿哥，我恍恍惚惚的回到慈宁宫后殿，让春雪带着丫头们出去，自己蜷坐在床边上细想。照现在的形势看来，皇帝诏令我去和亲这件事情，还是一个提议，并不是决定。我要做的，就是在他将这个想法说出口之前，想办法打消他的念头。可是我该怎么做呢，以我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抗衡他稳定蒙古的决意。我似乎应该先去找皇帝想把我嫁到蒙古的原因，从而对症下药，只要他觉得我并不是那么合适，也许这个心思就会动摇。

　　我绞尽脑汁却不得其法，他不是和太皇太后已经有了共识，要留着我做砝码等到日后平衡阿哥们么？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

　　我那一整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门，直到天黑。

　　“格格，”门外响起冬蝉敲门的声音，“四阿哥差人来了。”

　　我连忙奔下床，光着脚，只穿罩衫，头发也未束起，打开门，冬蝉身后跟的小太监连头也不敢抬，只跪在我面前，道，

　　“四爷有东西捎给格格。”

　　“是什么？”我心里已有预感。

　　小太监双手捧上一只锦盒，我着急的接过来，然后挥了挥手，

　　“赏。”

　　我把门关上，上了灯，坐在桌前将锦盒打开。

　　盒子里只有一张纸条，用蝇头小楷写了八个字，

　　“我在设法，勿需心急。”

　　我知道这是四阿哥的字，虽然一如既往的骨骼清秀，但可见是急忙之间写下的，连笔而画。

　　想来是他刚刚收到消息，急忙之中知道我肯定也在为此事烦心焦躁，所以马上写了这几个字命人送来，也就顾不得端正与否。

　　我把字贴在胸口，深吸一口气，似乎安心了许多。又重新看了好几遍，这才眷眷不舍的烧掉。

　　在紫禁城里的植物都枝叶渐黄的时候，圣驾终于回京了。

　　整个夏天，多尔济的事一直被我搁在心里，除了偶尔带着欢笑声前来找我玩耍的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这个皇宫里所有的事情都让我闷闷不乐。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春季有很多的节气要过，虽然皇帝不在宫中，一切却仍然进行的很考究。我总是被那些娘娘们当做免费劳动力使唤来使唤去，对于一切生疏的我，虽然上手很快，但是要维护繁琐的陈规，总是让人深感乏味。

　　我的生活仍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很规律，还算清闲，却并不自在。皇帝回来了，他不时的会传唤我去伺候，帮着玉璐玳她们打点事物。那些兄弟们有时间的的话也会想起我，兴许还能见个面。但是这些阿哥们空闲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蒙古的战事刚刚结束，北边本就荒凉的一大片土地百废待兴。还有朝堂之内，因为攘外而暂时强行压制下去的很多矛盾，此时也一个一个的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了头，而且每个麻烦的生命力都极强。

　　这个朝廷中最大的一股势力——以索额图与皇太子为首，已经遭到了皇帝的疑忌。索大人似乎对自己那明显遭忌的心迹丝毫也不想隐瞒，甚至也不怕连累皇太子。他签订了尼布楚条约，狠狠地将明珠扳倒了一次。他以为自己早已扎根百官，头顶青天。

　　一个政客，一旦有恃无恐，就真正走向了他政治生命的尽头。

　　皇帝整个夏天都忙着把精力从战场上拽回来，重整朝纲。他纵观时势，布局调度，将朝廷高层来了一次大换血。所以那些上手朝政不久的阿哥们，也都忙着揣度圣意，重新打好自己的关系网，一个个都生怕自己站错了队，错失时局变幻的良机。

　　其中皇太子的位置最是尴尬，他好端端坐了二十几年的储君，深得帝宠，无人质疑。但是就在他最该意气风发的年龄，他的那些弟弟们也都已经不再懵懂了。他命令他们，他们好声好气的答应着，背后就狠狠的捅他一刀；他还如以前单纯兄长般的待他们，索额图和皇帝不会允许，君臣的纲纪不会允许，他自己的自负不会允许，更何况也没有人会领情。他们彼此都深深的明白，太子要保位，阿哥们要争位。“兄友弟恭”这种话，只能是说来好听做来好看罢了，他们各自有自己的目的和私心，谁也不必怨谁。

　　为求自保，我只能渐渐的疏远他们对我这个妹子的好意。但是凡事都不是我能控制的来的。

　　一日，天朗气清，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下了学，在我院子里练习布库。

　　我看他们打的正热闹，便在一旁沏好了茶等着。

　　八阿哥带着九阿哥和十阿哥走了进来，他甫一进院子，就用眼神四处寻着什么，待看到了我在一旁的石桌上沏茶之后，眼神便温润起来。

　　十四阿哥看到他们，忙上前去，

　　“八哥！”他亲切的唤了一声。八阿哥微笑的拍拍他的肩膀。

　　那厢被抛下的十三阿哥也反应过来，上前与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分别行了撞肩礼。

　　他们撞完肩，我也放下手中的茶具，带着春雪冬蝉请了安。一帮人这才呼啦啦坐定。还是心直口快的十阿哥先开口，他环顾四周，有茶具，有棋盘，有摔跤垫，还有一把琴，笑骂道，

　　“瑭铮！你这里总是泡着好茶，还奏着小曲，却从不请我们来！真是厚此薄彼啊！”

　　我正站着沏茶，听闻此话，便抬起头来笑道，

　　“十阿哥说的是哪里话，”我瞟见八阿哥好似信游到我脸上的眼神，有心回避的低头笑道，“瑭铮好歹是个的姑娘，这慈宁宫后殿，当然不便整日敞开了大门款待众人。”

　　“哈哈，”十阿哥笑道，“那怎么十三弟和十四弟就可以整日里到你这里来玩乐！”

　　“那不一样啊，”我眨眨眼睛，“他们俩还小呢！”

　　九阿哥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意，道，

　　“你又比他们大了多少！”

　　我挑挑眉，嘴上便不服气道，

　　“大一点也是大，两个小阿哥都未及冠，还算垂髫哩！”

　　八阿哥笑着打扇，看向还在摔跤的俩小弟弟，道，

　　“这话可别让十四弟听了去！”

　　想到那个鬼灵精怪还从不许别人说他小的霸王，我瘪瘪嘴角，决定闭嘴。

　　其实年龄小又有什么不好，如果我是他，我就会希望自己永远都停留在这一刻。春风和畅，日光正好，酣畅习武，言笑晏晏。他也许有所意识但是看不到每个人笑容之下隐藏的阴谋诡计，他还完全无所意识这是一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路，在万丈深渊之上，笔直的，一眼就能看到终点。

　　在我伤春悲秋之时，八阿哥正走向我的琴，说要给众人弹一曲助兴。

　　他灵活的指尖在琴弦上来回的拨弄，我并不认得这曲目，但是已不自觉地闭上双眼，听到耳边摔跤的声音慢慢消失，只余琴音。

　　树木。鸟语。流水。

　　清扬的琴声环绕在这座小院里，使众人闭目潜心，引过路者驻足倾耳。

　　琴音华美，技巧精湛，但故意为之的痕迹过重。故虽可引人入空谷之境，但难使人真正心中安定。

　　这是我心中对他琴音的判词。

　　十四阿哥大模大样的拍拍掌，赞道，

　　“妙极！”

　　其他人纷纷点头。我环顾一圈，只有十三阿哥和我一样默不做声。

　　我看看十三阿哥，他剑眉一挑，嘴角隐约闪过一丝不以为然。我知十三阿哥是最通音律的，最重要的是他喜好在此。八阿哥弹的再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门外汉。

　　十三阿哥看到八阿哥朝他抛去的眼神，缓缓道，

　　“八哥这一曲，当真让人如临仙境，欣喜莫名。”

　　外行人只当这话是表扬，我却已经肯定十三阿哥也听出了和我一样感觉。既是空谷幽静，自然该使人有心静安然之感，后面又怎会紧跟着兴奋欣喜。

　　八阿哥似乎没有听出画外之音，只是喜形于色。

　　十三阿哥说完这话，转头来看我，看我嘴角含笑的点点头，他便已知我们想法相同，于是一咧嘴，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