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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我是我的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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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噶尔丹的第二次御驾亲征,比我想象的结束的要快。大捷归来,普天同庆,老百姓们都夸赞他们的皇帝是旷古圣君,战无不胜。可是只有这皇宫里的人才知道,这是一场本来就可以避免的战争。而现在的皇帝,是那么痴妄的迷恋着一个个挂在他头顶的虚名。所以他不惜劳民伤财——他又怎么会觉得这是劳民伤财。所有的王公贵族们都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可是又有谁会在意,一将功成万骨枯,整个国家的欢腾,都是建立在成百上千个不具名的小家庭的悲痛欲绝之上。而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的小家庭,硬生生的顶起了统治阶级想要的虚名。
我对这统治阶级的特权是这么的看不过眼,但是我竟然糊里糊涂的身在其中,也就没有立场说任何话。
皇帝似乎在外面过的逍遥自在风生水起,他命令他的儿子们早早的回了北京,自己却一直到夏天已经快结束了,还迟迟没有回宫的意思。
几个阿哥回来的当天,按礼进宫给太后和各自的额娘请安。是时我也正在宁寿宫,照例请了安,被无聊的太后留下来打发时间。
几个阿哥请过安后,也被皇太后留下来说说话,大抵也因为本就不是自己的祖母,所以礼数虽然足够,但是却无半点亲近。几句无谓的闲话下来,太后也觉得疲惫,遂找了个理由,让我们跪安了。
出了宁寿宫的院子,八阿哥跟随大阿哥一起去给他的养母惠妃请安,而五阿哥七阿哥也各自有地方去。我看出四阿哥不太想这么快就往永和宫去见他额娘,思虑之间,便开口问道,
“四阿哥可有时间,顺道去瑭铮那里坐坐?”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他提出邀请,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我却已经是小鹿乱撞。
四阿哥怔了怔,然后道,
“好。”我似乎看到他眼底有一点笑意,他想了想,又说,“我也许久不曾喝你那里的好茶了。”
我莞尔一笑。跟在他后面,往慈宁宫后殿去罢。
冬蝉从不知道哪里找了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做工精巧,优雅细致。我在这慈宁宫后殿住了几个月,却是一次也没见过。
春雪微一低身将盛水的铜壶递给我。
“格格,水响了!”见我起身接过,她便转身侧立于春雪旁边。
我看看四阿哥,心里想着,瑭铮会的东西,我终于也有一样懂的。这么一想,我脸上的笑容就有一点得意,亦有一点苦涩。我打开茶罐,捏一撮茶叶,向各杯中抓药似的各方少许。又挽起袖子提壶在手,向杯中各倾约半两许沸水,干燥的茶叶立刻传出细碎的咝咝声。我静听着茶叶的舒展声,极认真地观察每个杯中的水色,一点一点地兑水,坐下笑道,
“吃茶以露水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水愈轻而色味愈佳。”我晓得四阿哥应该也精于此道,所以也不抬眼,只当是自言自语。
谁知那厢春雪却接话了,
“四爷,这可都是格格偷偷托皇太子差人捎来的,都是格格的珍藏呢。有时连皇上来了,她都不肯拿出来哩!”
四阿哥看看那茶色水,碧澄澄的色如琥珀,鼻尖荡漾着茶香,笑道:“果真是好茶。”但他也不急着喝,
手上一边泡着茶,我便一边问道,
“这次出征,一切可还安好?”
他知道我问的并不是战事,而是他本身。便笑了笑,回道,
“都好。这样实战的经验,是在难能可贵。看皇阿玛运筹帷幄,能学到不少。”
我点点头,学到什么,恐怕不方便细问。于是只说,
“皇上可曾对你们的表现有所圈点?”我并不知道他们兄弟这次各自表现的是什么情况。
他享受的攥着手里的茶杯,闻着茶香,
“方才是王者香,现在已是隐者香。”
我点点头,方才香的又烈又醇,这会儿一时幽香,如空谷之兰清冽沁人。
又烈又醇,只可把玩,清幽之香,才对他的胃口。
于是我俩开始品茶,宫里派给我这慈宁宫后殿的茶,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好茶。但是今日水和心境都不一样,呷一口喝下去,便觉满口清香,与平常冲沏之茶迥然不相同。
“茶乃水中之君子,酒为水中小人。”我不做声,只听四阿哥缓缓开口,“性嗜茶者,如君子应远小人,好像这澄澈见底的茶水一般,是非要分得清楚。”
殿内只有我和几个侍婢,这话,似乎不是该说给我们听的,我忽想起二月的时候皇帝曾对都察院和吏部说过这么一段话,他说,我的孩子们和这朝廷里里外外的大臣里面,只要有贪赃枉法的,或者倾轧结党的,你们不必留情面,也不要害怕,尽管据实的、及时的讲给我听,不能够替他们隐瞒。
他的这段话,不仅仅在说给御史和谏臣们听,更是在说给现在已经渐渐出现结党营私各成一派的苗头的众皇子们听。
年轻的四阿哥,还没有强而明确的争执抢夺的念头,他怕别人讲他结党,他保护自己的声誉就像保护一样稀世珍宝。他和他的父亲那么像,执着的在乎看不到摸不着的虚名。
他在我的面前感叹这样的话,包涵着许多不需言明的信任。我想,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需要回答,只需要倾听。像他这样聪明的男人,需要的不是一个女人的建议,而是一个女人安静。而这安静,恰巧也是体现女人智慧的一部分。
我们又相对坐了一会儿,两人各自无言,但是这次的相对无言,已经不像我第一次和他见面一样的尴尬。我想,有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并不见得要没话找话。又坐了一小会儿,我便陪他一起去给德妃请安。
四阿哥的每一种言行,似乎都是打开我记忆之门的一把钥匙。就在这晚,瑭铮女士又踏着对她的情郎的思念来到了我的梦里。
太皇太后走后那几年,皇帝来慈宁宫后殿看过我两三次。有一次,他屏退了不必要的下人们,严肃与我谈话。
“老祖宗走之前,可跟你说过什么重要的事?”
我跪在他面前,双手交叠着置于面前的地面上,深深的埋着自己的脸,说,
“奴才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面不改色的坐在我面前,不动声色的继续道,
“从前在老祖宗那儿,你做的不错。现如今,既然老祖宗不在了,以后有要紧事,就直接跟朕禀报。”他顿了顿,继续说,“阿哥们年纪太小,朕日理万机,不能时时教导左右,却还是要注意他们的言行。我看各宫的阿哥们都对你没什么防备,朕也很信任你。”
我明白了。原来太皇太后和皇帝之间于我这个棋子已经有了默契。看来他们觉得单单养了我以后作为一个砝码平衡阿哥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够物尽其用。他们还要让我做间谍。以一个不可能会被同龄人怀疑的玩伴的身份,于日常生活之中探听阿哥们的所作所为,再告诉给皇帝让他心里有数他的儿子们的变化。
我觉得周身冷彻。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父亲。如此看来,他早就料到有一天他的儿子们会争权夺势影响他的英明和地位,所以,他选择在孩子们还都没长成的时候就在他们身边买下了种子,有备无患。
现在我就是这颗可怜的种子。要我背弃真正视我为朋友的人而忠诚于拿我做棋子的人,不要说我会觉得对不起这些朋友们,就连我自己的良心我都没办法正视。可是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要想活着,就必须先认清事实。皇帝和他的儿子们操盘的这局棋,我只是一个棋子,我必须看清自己的位置,想办法替我的操纵者赢取更大的利益,打下更多的敌对棋子,否则,若是让下棋的人觉得这颗棋子起不到作用了,那么——太皇太后一早就说了,用不了,宁可弃。
我磕了个头,对皇帝说,
“瑭铮谨遵圣旨。”
我反复的做着这样的噩梦。
有那么一阵子,或者说那一阵子里的几个瞬间,我简直怀疑瑭铮根本就是我自己。我根本不是灵魂出窍跨越时空什么的,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多加了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因为我越来越发现,我对我周围一切人的态度感情都不是再用揣度猜测的,而是一切水到渠成。
我爱瑭铮爱的,厌她所厌的,快乐她快乐的,我和她根本就没有区别。
我常常会在午夜时刻,黑暗深处,向我自己发问,仿佛我的身体里真的还有另一个灵魂。我会问她,我这样对四阿哥对不对,或者我今天这件事做得好不好。然后我就会梦见那些事,那些我应该知道的而我现在却并不知道的事。我原以为我是本来就不知,现在却开始疑惑,是有那那么一段时间,只不过是我不小心遗忘了他们。而那些21世纪的记忆才是假的。是不是,我其实就是瑭铮?
我怀着对自己灵魂的质疑,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