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9》云霄飞车

3、明月如茵

　　【大明王朝洪熙元年1425年，京都北平】

　　明月当空，湖水幽蓝。
　　大宅的后花园本是依湖水而建，湖心亭至岸边有弯弯曲曲的九曲连环竹桥相连，入夜的粉红色灯笼倒映在水中，湖中灯火摇曳多姿，明明灭灭，与星月交相辉映，别有一番动人情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柄镶嵌着宝石与玳瑁的金丝琵琶，美人皎洁如白玉的手指拨弄下流泻出碎玉敲冰的乐音，配上仿佛梁间燕子呢喃般温柔婉转的吴侬软语低吟浅唱，就像一缕悠然的迷魂香，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些晕沉，浑浑噩噩中竟不知此身何在。
　　亭内端坐着一位黑衣黑裙的女子，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开外，容貌端庄，她鬓边斜插着一支乌木金钗，黑丝缎裙角下摆处的百褶都以金线镶边，针脚处各自垂坠一大颗光芒四射的猫眼蓝宝石，衣着打扮极尽奢华，颇似官家内眷。
　　黑衣女子凝神听了片刻琵琶曲，待一曲停歇，伸出右手轻挥。
　　看到这个手势，刚才风情万种的琵琶少女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猫一样，神情一片黯淡，眼角霎时竟似有了泪光，她讪讪地收了琵琶，带着乞求的眼神向黑衣女子看去，说了一声：“芊芊有负夫人教诲之恩……”
　　黑衣女子叹息着摇了摇头说：“学了这么久，居然还是技艺不精！既然没有入后宫的命，就断了念头，安心留在我这里吧。”
　　抱着琵琶的少女柳若芊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流露出失望之色，泪珠滚滚坠落。
　　浮桥上忽然出现一团白影，一个身穿月白绸衫的妙龄少女飞快地向湖心亭走过来，她眸子璀璨如星辰，清丽的五官明艳动人，身形娇小却灵动矫捷，就像天边升起的一轮明月，霎时吸引了亭内众人的目光。
　　白衣少女怜惜地看了柳若芊一眼，忍不住上前一步说：“若芊姐姐一直想入后宫，她的琵琶技艺其实远在我之上，今天只是发挥失常，夫人何不再给她一次机会？”

　　黑衣女子乍见有人突然闯进来，也并不生气，只冷冷地扫了白衣少女一眼，说道：“你们自幼跟我学习乐舞，应该知道我的要求，人生并不是永远有第二次机会的。新帝刚刚登基，后宫美女如云，皇上有几只眼睛看你们？没有过人的本事，就不要进宫有辱圣听。”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说：“夫人对我们的要求一向极高，不但教我们的刀剑暗器、骑射浮行，连琴棋书画都没落下，又岂是普通宫人可比？就算以若芊姐姐今日的水准，只怕也远在后宫众人之上了！”她的声音婉转欢快，言语之中对黑衣女子甚是恭敬。
　　黑衣女子依旧不假辞色，一张脸却没有刚才那么阴郁了，嘴上仍是冷冷地说：“我既然从你们之中选人，就一定要选最优秀的。如果没有真本事，就算勉强进了宫，也未必能够得到女官封号，更不用说以后飞黄腾达了。”
　　怀抱琵琶的少女柳若芊抬起泪眼，看着白衣少女说：“如茵……夫人说得对，是我不争气，今天失手……”她欲语还休，凝噎半天说不出口。
　　黑衣女子假装没看见，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仆人说：“叫下一个进来。”
　　那名叫月如茵的白衣少女看到她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忍不住跪在柳若芊身边，仰起头说：“求夫人三思！我相信若芊姐姐的实力，如果她能够进入皇宫，一定不会辱没夫人对我们的教导！”
　　黑衣女子目光一转，她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少女，半晌才说：“入宫名额只有一个，我原本打算让如茵去，你既然力挺若芊，那么不如你自己来作决定。你如果继续留在锦衣卫，若芊便可以入宫，谁走谁留，你们二人自己商量。”
　　柳若芊一听这个条件，立刻怔了一怔，转头去看月如茵。
　　月如茵竟然毫不迟疑地说：“我愿意留下来，让若芊姐姐进宫吧。”
　　柳若芊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迅速，她想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远远地向月如茵投以感激的眼神。
　　黑衣女子见月如茵如此作答，她敛了敛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说：“如茵你记住，以后的路都是你今日自己所选的，可不要怪我。”
　　月如茵笑道：“茵儿会永远记得，不管以后遭遇什么事，都不怪夫人。”

　　月如茵与柳若芊从湖心亭退下后，两个人手拉着手，顺着浮桥一直走到岸边的蔷薇架下，眼看湖心灯火渐渐暗淡，人影稀疏，才放慢了脚步。
　　柳若芊的眉宇间带着忧愁和担心的神色，有些惭愧地低声说：“如茵，我决不是贪图皇宫之内的富贵荣华，袁琦那个阉党奸贼，如今已是宫中司礼监兼领东厂，权势如日中天，我如果仅仅是一个锦衣暗卫，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机会除掉他，但是假如我进宫之后能够得到皇上的欢心，利用他手中的权势来除掉他，相对而言就容易多了。”
　　月如茵轻轻按了一下她的手心，说：“我如果不知道你的心思，又怎么会这么做？不过后宫也是凶险之地，成千上万的女人都在盯着皇帝一个人，你进宫之后也要小心。”
　　柳若芊咬着牙说：“夫人收养我的时候，很多家事我都记得，我永远忘不了我家为何惨遭横祸，还有爹爹母亲是被谁害死的！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袁琦！只是委屈了你，让你替我在锦衣卫里当差，我真心觉得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有办法……”
　　月如茵毫不在意，笑着说：“谁说是委屈？或许我以后能在锦衣卫里混个百户千户的官职也说不定，何尝不是一条好出路？”
　　柳若芊低头看着她纯净明朗的笑颜，伸手抚摸着她柔滑如丝的额发，幽幽地叹息着说：“以你的才貌品性，皇上如果见到你，一定会宠爱有加，可惜你为了我，失去了这样的机会……我柳若芊在此起誓：只要大仇得报，心愿达成之后，我决不会再在皇宫羁留片刻，今生今世都追随你，心甘情愿为你做牛做马。”
　　听到她这么认真说话，月如茵忍不住轻笑出声来：“试想想，若真有那一天，你为了我跑出宫来，皇帝岂不是要满天下追查你这个‘爱妃’的去向？说不定我们锦衣卫接到的任务就是寻你的踪迹呢。”
　　柳若芊带着一缕担忧的表情说：“我欠你的，只有日后再偿还了。我只是担心你，有一桩关于夫人训练女暗卫的传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月如茵没有再笑了，她看着湖对岸的蔷薇花丛，轻声说：“有。我听说过。”
　　今晚湖心亭中的黑衣女子名叫墨流霜，品级锦衣卫千户，她的职责正是负责教导柳若芊、月如茵等幼女成为一名合格的女锦衣卫，简单地说，墨流霜就是她们的“总教头”，每一个人都必须经过严格的考核才能过关。这些幼女多半都是孤儿，她们长大之后，将会负责执行来自锦衣卫指挥使衙门、甚至其他厂卫机构的一些特殊的、“不可言说”的秘密任务。据说，墨流霜手下的每一名新人都必须通过一项艰难的考验才能成为正式的锦衣卫成员，只有顺利完成第一次任务的人，才有资格进入锦衣卫，如果他们不幸在这次执行任务中失败，就会从此失去了进入镇抚司衙门的资格。丧命的人不用说了，受伤的人也会被墨流霜废掉武功，变成一名普通人自生自灭。
　　柳若芊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紧握着她的纤纤素手说：“不知道你第一次任务会领到什么样的差使，我担心你……”
　　月如茵低头看着眼前的湖水，夜风卷起她的发梢，凌乱的发丝轻拂过她的小脸，她的眸子看起来是淡定的，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虽然她经历过很多训练、学过很多功夫，但大都是纸上谈兵，谁都无法预料被分配到的是怎样的任务，谁能保证她一定能够通过考验呢？
　　柳若芊眼中露出怜惜和不忍的神情，她甚至还听说过一个非常恐怖的传言。
　　据说，为了防止女锦衣卫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因为私人感情而误事，朝廷在训练她们的时候有一个“特殊规矩”，就是不得与任何男人发生感情。一旦违反规矩，两人都会因此受到严厉的惩罚，并且会逼迫她们亲手拿刀刺进他的胸膛，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流血死去。世界上最让人崩溃的事情，莫过于在短时间内同时体会到天堂和地狱的感觉，当一个女子亲手将留给她最美好的记忆的人扼杀，这种痛苦和心碎，必定会持续一生，永无休止。邂逅初恋情郎，对于所有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们而言，按说应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但对于这些即将成为锦衣卫的女孩们而言，它却是永远都不能去触碰的禁区。
　　这个传言，月如茵当然也听说过，她完全明白柳若芊的意思。不管这个传言是真是假，事实上在她们的成长生涯中，确实没有见过一个能够最终幸福地成为人妻或人母的女锦衣卫。即便是为大明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墨流霜，大家都尊称她为“夫人”，但这些年来她都孑然一身，没有人见过她的相公是谁，也没人敢追问她究竟是谁的“夫人”。
　　月如茵忽然抬起头来，笑了笑说：“夫人说过，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女锦衣卫，必须舍弃很多执念。我们连命都不是自己的，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柳若芊低头叹息了一声，她搂住月如茵柔弱的肩膀，眼泪滴在她的长发上，片刻就浸入了那片乌黑如墨的柔丝之中。
　　大明女锦衣卫，只不过是一种经受过特殊训练的“兵种”而已，她们不需要有感情，也不能有自己的选择，只需要奉命行事。比普通的“死士”略微高级一点的是，她们是有官职品级、领受朝廷俸禄的“武官”。

　　月光渐渐淡了，月如茵躺在枕席之上，辗转反侧。
　　这个夜晚，注定是要失眠的，虽然她嘴上说不怕，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柳若芊而已，此时此刻她心里其实早已纠结成一团乱麻。
　　大明王朝锦衣卫，乍听起来是一个很威武响亮的名字，不但有官有品，享用皇家俸禄，系太祖洪武皇帝御赐“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权。这个机构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进行不公开的审讯，也参与收集军情、策反敌将，向上直达天听与皇帝对话，向下权同大理寺，可自行抓人进诏狱审讯。尤其是锦衣卫指挥使，如纪纲、蒋献等人气势和风采过人，在洪武永乐两朝堪称威权赫赫，是文武百官争相结交的红人。
　　但是，自从前朝永乐皇帝朱棣登基设立“东厂”，由宫中司礼监监督掌管机密要务，为皇帝执行监控天下官民言行之后，连锦衣卫都进入了东厂的“监督”领域，锦衣卫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加上当今锦衣卫指挥使陆秉，又是个将功名利禄看得比天还大的人，全然没有当日纪纲等前任的威望，不但没有获得皇帝的信任，更受制于大内司礼监掌印太监袁琦，对这个内官儿百般依附。
　　时至今日，京都镇抚司锦衣卫衙门几乎沦为东厂的跑腿兼打杂，早已威风不再。墨流霜所管辖的这个“培养机构”所培养出的“特殊人才”，只是锦衣卫里的一小部分，她们本该听命于锦衣卫指挥使陆秉，但在今时今日的情况下，她们其实也间接地为东厂服务。
　　月如茵有时候很难理解，大明王朝为何要设如此多的特务机构？有了一个锦衣卫衙门还不够，还额外设置了一个东厂，这两个特务机构实在太可怕了，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没有什么人是他们不敢抓的。两个机构之间人事关系十分错综复杂，正经事没看见各厂各司做几桩，大多时候都在窝里斗。
　　她知道，墨流霜对她一直格外爱惜与宽容，甚至希望她能够进皇宫去，今天墨流霜肯同意让她与凝春交换位置，多半也是出于对她的偏爱。其实，她自己并不稀罕入后宫做个贵妃或者贵人，对她而言，生存的意义就是报答墨流霜，做任何她想要她去做的事。
　　今晚，她已在墨流霜面前为自己和凝春的命运做了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遇到再可怕的事情，也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走。

　　夜色渐渐深浓，一袭黑衣的墨流霜独自伫立在湖心亭内，凝望着天际一抹黯淡的下弦月，若有所思。
　　一名锦衣卫打扮的男子越过水阁走到她身边，躬身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她，说道：“向子泓拜见千户大人。这是王瑾公公让属下交给千户大人的密函，内有机密任务，请千户大人过目。公公问上次交办的事筹备得如何，可否选择妥当了进宫的姑娘，各地待选女子车马离京城顶多只有五天路程，宜速作安排。”
　　大内御马监总管兼领神机营和十二团营王瑾大公公，是墨流霜的义父。
　　此前，王瑾暗中吩咐墨流霜，要从她从手中训练的这批女孩子当中，选出一个人送到后宫去，与民间女子一起参加选秀。虽然太祖皇帝开国之初，军队里也有一些女细作成为宫妃或王妃，但从永乐朝起，朱棣就下旨女锦衣卫不得封妃，皇族子弟必须恪守规矩，不得将身边的女锦衣卫据为己有，违令者处以重罚。从某种意义上说，尚未训练完成中的“预备锦衣卫”并不在先帝禁令之列，所以墨流霜不折不扣地照着义父的意思去秘密执行了。
　　她原本看中的女孩是月如茵，却因为月如茵自己的坚持，换成了柳若芊。
　　墨流霜接过书信，展开看了一眼说：“你回禀公公，这件事我会尽快办理。选妃的事已准备妥当，按原计划行事即可。另外，我还有一事要你做。”
　　那锦衣卫向子泓道：“千户大人请吩咐。”
　　墨流霜道：“我素知你交游广阔，认识不少名士高人。你朋友之中可有出色之人？我想托他帮我办一件事。这个人除了要他风流俊逸，才貌双全，能让少女一见倾心之外，还要他有点真本事。”
　　向子泓似乎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有些诡异地笑了笑，说：“人品外貌不难鉴别，但男人的‘真本事’，属下毕竟不是女人，还真不好把握……”
　　墨流霜听了便知他会错了意，转头就骂道：“混账！你自从跟了沈彬那帮人之后，真是越来越长进了，听不懂我说话？听闻你们上次去杏花楼喝花酒，为个歌姬还差点误打了西边来的宜春王，可有此事？”
　　向子泓被她当头呵斥了一声，不敢再调笑了，肃了肃脸色说：“属下虽然被调任到了沈千户那边，但心里一直都记着千户大人的教诲，从来不敢胡作非为。那次杏花楼的事另有内情……”
　　墨流霜打断他说：“我没兴趣听你们那些烂事。明晚日落之前，你给我带人过来，我亲自试试他的身手如何？若是他不幸落败，在我的刀下死了，我可不会替他收尸。”
　　向子泓心中暗自奇怪，他知道这个号称“断墨刀”的昔日女上司是锦衣女暗卫中的佼佼者，平时的语气轻飘飘像开玩笑，行事狠厉果决却远远胜过须眉男儿，她曾经孤身一人离开京师，假扮聋哑琵琶艺妓，卧底蒙古鞑靼王子身边十余载，打探军中机密，助先帝朱棣漂漂亮亮打赢过好几次大胜仗，两军交战阵前还亲自斩杀过两名蒙古大将，武功高强绝非浪得虚名。
　　他点了点头道：“属下明白。看来，这次千户大人手下应该又有出色的人选？”
　　墨流霜不置可否，淡淡地说：“她是我故人之女，原本想着力培养，送她入宫做个女官，但她天资有限，实在没有侍奉皇上的福气。我也不指望她将来能在锦衣卫里建功立业了，只要够资格留在我身边粗使打杂即可。”
　　向子泓闻言，忍不住说：“依属下愚见，既然是千户大人故友所托，大人可以将姑娘安心养在内廷，将来许配个好人家岂不是更妥当？又何必让她吃这种苦头，定要她做锦衣卫。”
　　墨流霜冷哼了一声说：“你只管办你的差，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向子泓不再多言，低头应了一声“是”，转身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