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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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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京城,冠盖云集。
早春时节,一阵朔风吹过高大的梨花树,纷纷扬扬的洁白花瓣随风轻扬,或飘向高高的蓝色琉璃瓦,或落入宽敞的庭院之内。雨后气息微凉,地面犹有湿润的痕迹,碧草鲜妍,青苔也显得格外翠绿。
透过绣帷遮掩的月洞窗,隐约可见庭院中伫立的一幢绣楼内,有几名风华正茂的少女正低头摆弄着针线,或低头在白绢上描画新鲜图样。这般情景,在明朝永乐年间京城大户人家闺阁之内十分常见,因为时风崇尚“女子之德言容功”,但凡正当妙龄,尚且待字闺中的少女,闲暇之时无不是练习描画刺绣,做些女红针指,聊以打发青春年华的寂寞时光。
院内花木扶疏,华丽的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绣阁的窗台前站着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她舒展掌心接住几片梨花,凝眸注视着洁白似雪的花瓣,眼角渐渐沁出泪痕,仿佛入定一般,竟连身后侍女的呼唤声都不曾听见。
京城沈记是北方一带赫赫有名的钱庄,钱庄主人沈敬是沈万三的后代族人,堪称京城首富,这独立阁下的少女正是沈敬幼女沈岚,自幼与建文朝吏部侍郎练子宁之族侄练达订婚,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深重。
一名家丁模样的仆人匆匆而来,低声禀道:“小姐,练公子有消息。”
那少女闻言,浑身霍然一震,她迅速地回过头来看向他,急不可耐地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如今人在何处?快说!”
那家丁敛眉低声,小心翼翼地说:“皇上龙颜震怒,下旨株连练侍郎大人九族,公子昔日在嘉定之时,有好友曾劝说公子逃往北蒙古,怎奈公子执意不肯苟且偷生,道是‘君恩千般重,臣命一毫轻’,既然圣上赐死,则情愿相殉族叔于泉下。听说……花朝节那日,他……投河自尽明志了……”
沈岚一听见后面那句话,立刻花容失色,脸色突然变得如纸一样苍白,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用手扶住了轩窗,才勉强站稳,两行清泪如同短线的珍珠一般沿着面颊滑落下来,她不敢相信地摇着头,僵持在当场,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一名年纪略长侍女见此情景,急忙冲过来扶住她,然后低声对那名仆人说:“你不要胡乱说话!练公子为人向来心胸开阔,宽厚豁达,吉人自有天相,好好的投什么河?你可打听确实了,再来回报小姐!”
那家丁见沈岚几乎昏厥过去,迟疑着不敢开口,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香怡姐,我确实打听过了,半城人都这么说。当日圣上龙颜大怒,不知从哪里搜来一个奸臣名册,练大人的名字首当其冲,所以……”
公元一四零三年,对大多数京城老百姓而言,是一个恐怖的年份。
在前一年里,他们目睹了数以万计的燕军攻破金川门,目睹了金陵皇宫内的熊熊大火,也耳闻了建文帝自焚、燕王朱棣篡位登基为永乐帝的消息,虽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南京花朝节的气候比往年暖和得多,城内的月季花也开得正艳,所有人的心情却都惴惴不安,尤其是那些达官贵人们。
早在头年七月,燕军渡江进入金陵的时候,朝廷御史曾凤韶就向新皇帝朱棣进献过一个“奸臣榜单”,朱棣当时针对这些顽固不化的旧臣们实施了各种政策,当时的杀戮也震慑了不少人,但是事情并没有平息,依旧有些“奸臣”被一一举报出来。比如前吏部侍郎练子宁,就在除夕之前,锦衣卫查出他在私宅中口吐狂言,甚至有侮辱新帝、泄愤之词,因为证据确凿,很快就将他抓进了诏狱。
永乐帝朱棣知道练子宁是个才子,本来有惜才之意,但是锦衣卫这次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朝堂内外人尽皆知练子宁“谋反”。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纵然练子宁才高八斗,朱棣也没有办法再留下他的活口了。圣旨一下,练氏九族数百条人命顷刻化为乌有。
覆巢之下,决无完卵。
练子宁的侄子、新任嘉定县令,也就是沈岚的未婚夫婿练达,就这样成为了芸芸众生之中又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沈岚背倚着轩窗,眼泪滚滚而落,此时此刻,她宁可相信自己是听错了仆人的话,或者是他打听错了消息,也不愿相信她心爱的情郎就这样轻易抛却了生命,离开了自己。
他就这么走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是她怎么办呢?
要知道,他们之间早有婚约,沈员外连女儿的嫁妆都准备妥当了,就等端午佳节吉期一到,练家风风光光前来迎娶新娘子过门了。最要命的是,前不久练达来京城拜见未来岳父,他们郎情妾意,两人在沈岚的闺房之内曾秘密缠绵过几次,近期沈岚发现身体不适,应该是有妊娠之兆。当时她曾想,只要婚期不变,这件事就可以自自然然遮掩过去,可是谁想到就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会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遽变呢?
香怡看着沈岚伤心落泪,一时束手无策,有些焦急地低声说:“这件事老爷知道吗?”
那名仆人回答说:“老爷已经知道了,正和几个朋友在商议此事,因为听说圣上传的旨意是‘诛灭九族’,那我们家也有危险。”
沈岚听见这一句话,立刻抬起头来。她虽然是一名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但是之前也读过不少书,还从沈家兄长那里听说过不少朝廷大事。练府与沈府素有婚约,沈府正在“九族”之列,如果按照大明律法,练家被诛,沈家作为姻亲也脱不了干系。练子宁家产全部被抄没,父子惨死于刀下,练夫人及其他家族女眷全部被罚没入官府教坊,昔日娇生惯养的练家千金小姐们,迫不得已变成任人践踏的官妓,而这些官妓之中,不但有昔日建文旧臣铁铉之女、黄子澄之妻,还有许许多多名门闺秀、官家小姐。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看来,练达之死不是这场祸患的结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随之而来,可能降临在沈岚身上的将会是灭顶一般的噩运。
侍女香怡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惊惶地看向沈岚的脸,却发现她的脸色竟然变得无比的平静,不由得颤声问道:“小姐,我们……我们怎么办?”
看似柔弱的沈岚,此时忽然挺直了身体,她斥退了那名家丁和其他侍女,只留下香怡一个人,然后轻声对她说:“收拾一点东西,我们今晚就走,能逃多远就逃多远,永远都不要回京城来。”
香怡顿时懵住了:“小姐准备逃走吗?”
“不走怎么办?等着被朝廷送去教坊当官妓,还是等着被我爹打死?”沈岚眼中泪光犹存,声音却透着坚定,“我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不管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他们练家仅存的一点血脉,我都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可是……”香怡一想到离开京城的种种艰难险阻,不仅有些后怕。别说娇生惯养的小姐了,就是她自己,因为自小缠着一双纤细莲足,从来都没有走过十里以上的路,她们怎么吃得了那样的苦?
沈岚见她迟疑,以为她是畏缩,叹了口气说:“你若不愿随我走,我也不勉强。我们姐妹一场,你只要在我走后再告诉我爹,我今晚投玄武湖自尽殉情了就成。”
香怡一听急了,忙道:“小姐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怕吃苦?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身边,小姐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刀山火海都不要紧。”
沈岚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说:“既然如此,你去收拾一点东西吧,我来写封遗书。只要我不在人世了,也许他们念在我家祖上对修建金陵城墙的功绩,加上爹爹在京城的一些朋友保护,家里人都会没事也说不定。”
香怡含着眼泪,匆匆走到外间收拾细软包裹。
入夜时分,更鼓已敲了三下。
闺房大门紧闭,沈岚独自坐在窗边,香怡手挽一个大包裹,眼神机警地向外面探询。没过多久,只听见窗户轻轻一响,紧接着一个身形纤细的黑色人影从窗外飞跃进来,她站定之后摘下脸上蒙着的面巾,竟然是个二十开外年纪的年轻女子。
沈岚一见到她,脸上微露喜色,喊了一声:“流霜姐!”
黑衣女子压低声音道:“不要说话,我在楼下、墙内、墙外设好了云梯,你们两人沿着云梯出去,外面停着一辆马车,有人接应你们送你们出城。”
香怡听见沈岚呼唤,这才认出黑衣女子竟然是城东“白云绣坊”的老板墨流霜。她经常受沈岚之托去白云绣坊那里买一些新款的丝品绣线,只觉得墨流霜刺绣技艺超群,为人却有些高傲清冷,却不知道自家小姐又是何时与她有这么友好亲密的关系,竟然早已姐妹相称?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个看似温婉娴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墨流霜,竟然是个身怀武功的高手,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沈家绣楼。
沈岚主仆二人按照墨流霜的妥善安排,不到四更时分,已经坐上了前往扬州的马车。
香怡惊魂稍定,不由得低声问沈岚说:“小姐何时与墨老板结交的?为何她会帮我们逃走?”
沈岚眼神忧郁,答非所问地说:“我们这一走,只怕今生今世再也回不来了。”
香怡知道她是离别京城在即,加上听闻练达凶讯心情郁结,不由得落下泪来,安慰着她说:“也许没有那么糟,小姐心肠那么好,老天爷一定会帮你的。”
沈岚眼中凝泪,低着头说:“我也没有想到,我如今会有这么大勇气。如果不是因为腹中的孩子,我做梦都不敢想这么做……流霜姐说,女子虽弱,为母则强,看来她是说对了。你问我她为何要帮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与她当年是因一件绣品结缘,但是我知道她的身份很特殊,也许会有办法帮助我,所以写信向她求助。”
香怡一听,担心地看了看驾驶马车的车夫,迟疑地说:“小姐既然与她不特别相熟,为何如此相信她?万一她骗我们怎么办?”
沈岚摇了摇头说:“她不会的。因为那次我去她房间看一件丝绣,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件很秘密的东西,那件东西就代表了她的身份。如果她有心害我,我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香怡更加焦急了,说:“她究竟是什么人?”
沈岚目光平静,轻声答道:“锦衣卫。”
香怡一听就怔住了,她手里拿着的软布包袱顿时“啪”地一声掉落在马车车厢内,锦衣卫?朝廷锦衣卫吗?不正是他们将练子宁抓进诏狱,逼得练达投河身亡,逼得她们主仆二人从此流落天涯,远离京师吗?这群人,他们不是朝廷的鹰犬,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吗?为什么墨流霜不加害她们,反而会在暗中帮助她们?
“锦衣卫有很多种,有好人,也有坏人。”沈岚轻声解释,“绣品如其人。我看过墨流霜绣的东西,她不是一个心地狠毒的人。既然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宁愿选择相信她,为我们的将来和我的孩子赌上一赌。”
香怡仿佛有些明白了。她知道沈岚对刺绣一项深有造诣,也许她说得对,绣品如其人,锦衣卫里并不全是坏人。
——只是她们这一走,不知道会过多少年,才能够回到金陵来?还有机会回到这片她们曾经生长过的土地吗?
次日,天色清明。
金陵皇宫东苑内,宫人们早早起床,为筹备即将到来的“射柳”游戏而忙碌着。所谓“射柳”,就是寻找一株合适的柳树,在其中上部削去一段青皮露出白色的树干当作射箭的靶心,所有参与“射柳”游戏的皇族子弟、文武百官一起纵马飞驰、弯弓射箭,凡能射断柳干随后又能策马近前接住断柳的即是赢家。
因为当今皇帝朱棣喜好骑射,皇族诸多皇子皇孙,除皇太子朱高炽身体赢弱未能习武之外,无一不从小练就一身高超的骑术和射术。
卯时刚过,鼓乐之声骤起,一队明朝皇宫禁卫军簇拥着皇帝所乘坐的鸾驾径直向东苑而来。朱棣身着一袭明黄色帝王朝服,神情明朗、气质俊逸,一双紫眸中透出逼人的光彩,时而抬头注视策马前行的数名华服少年,时而与身侧宫妃模样的女子低声交谈。
那些少年们年纪相差均不远,皆在十几岁上下,领头的一名少年大约十四五岁,他头戴一顶银冠,身穿九色华服,神采清俊、气质高雅,虽然年幼却全无稚气,眉目间隐隐带着一种端庄肃重之色,正是皇太子朱高炽长子、被朱棣正式册立为皇太孙的朱瞻基。
朱瞻基突然发觉自己所骑乘的骏马已冲到队伍最前列,甚至越过了另一名年约十岁上下的小男孩,让他远远地被落在后面,立刻机警而不著痕迹地策住了缰绳。
那小男孩乘机加速追上来,向他扮了一个鬼脸,眨了眨灵活的眼睛,大声说道:“瞻基,我超过你了!”
朱瞻基微微俯身,态度谦恭地对他说:“前面树林内有许多路障,四叔还是小心为上。”
一名皇宫内侍见小男孩扬鞭策马,深恐这位朱棣最疼爱的幼子赵王朱高燧有所闪失,不敢有丝毫怠慢,一步不停地紧跟着他的马匹奔跑,累得满头大汗,加快了脚步叮嘱道:“赵王殿下,请慢一些,皇上和熙妃娘娘都在后面看着呢,奴才跟不上您的尊驾……”
朱瞻基示意那内侍不必担心,策马不疾不徐地紧随着朱高燧,像贴身护卫一般保护着他。
永乐皇帝朱棣远远注视着前方小男孩活泼可爱的背影,唇角扬起一缕浅淡的笑意,神情若有所思。
此时,林场内外早已被明朝的王公贵族、文武朝臣、周边少数民族首领和西洋各国驻明朝的使节们围得水泄不通,宫人们搬来两面硕大的羊皮鼓放置在中央位置,将鼓声擂得震天作响。
游戏开始时,只见皇太孙朱瞻基一马当先,引弓射向那株柳树,柳树应声而折,众人尚未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身影已掠过场中直奔柳树而去,将中央断折的柳树枝条稳稳当当接在手中。
众人齐声喝彩,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朱瞻基策马回转,下马将那株断柳交给随行的锦衣卫,快步来到朱棣的御驾之前,表情严肃跪地禀道:“皇爷爷,孙儿射下柳枝了。”
朱棣注视他一眼,赞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成绩,难得。”他示意身边内侍江保呈上一个红锦覆盖的金盘,“朕赐你金箭三支,日后更应勤加练习,切记不可骄妄自大。”
朱瞻基得到皇帝的褒扬之词,俯首称谢后接过金盘,谦恭有礼地缓缓退后,站立在诸多文武大臣队列之前。
赵王朱高燧朝着朱棣所乘坐的御座飞奔而来,带着欢声笑语扑进朱棣的怀中,满脸都是兴奋之色,指着断裂的那株柳树说:“父皇你看,瞻基的箭法真棒!”
他们二人说话之时,朱棣近身内侍江保移步向前,大声宣道:“皇上有旨,今日欣逢盛世佳节,众臣大可不必拘泥于礼节,东苑内风光独好,不妨结队畅游一番,吟诗作对以资酒兴。”
群臣见朱棣降旨联诗作对,无一不附庸风雅。
朱棣目视众人欢欣之态,向江保说道:“朕有一上联,群臣中有能接出下联佳句者,赐赏汗血名马一匹、西洋锦绮罗纱十丈,让他们对去吧!”他略有停顿,抬头看向天边变幻莫测的浮云,念道:“万方玉帛风云会。”
众臣立刻有人争相出列接对,有人回答“千古威名草木知”,有人回答“五更钟鼓雨露游”,朱棣剑眉微簇,似乎对他们的下联并不满意。
林场内,朱瞻基神态端庄站立在一旁,他身后侍立的一名老臣轻移脚步靠近他身边,以极低的声音道:“皇上善识人,眼光向来极其苛刻,今日对太孙殿下的褒奖着实难得,太孙殿下何不再进一步?”
朱瞻基见是户部尚书夏原吉说话,将目光略偏看向他。
夏原吉犹豫了一霎,又道:“皇上对赵王殿下的关注异乎寻常,太孙殿下是储君,一定要有过人之才方可服众。今日虽是‘射柳’之会,却有不少外国使节在场,太孙殿下若有十分之力,便不能只用九分出来。”
朱瞻基素性聪明,早已听出夏原吉话中有话,朱棣宠爱熙妃与赵王朱高燧母子二人已是宫内外人尽皆知的事实,虽然朱高炽已被立为皇太子,但是只要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朱棣心意有变,随时可以更改储君人选。夏原吉分明是好意提醒他借此机会露一露脸,在外国使节和一众朝臣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让天子子民对未来的储君增强信心。
他旁观众人联对已久,心中早有打算,随即出列来到朱棣面前,屈身叩首道:“孙儿有一拙句,不知能否对得上皇爷爷的题目?”
朱棣微微颔首,道:“说来听听。”
朱瞻基不再迟疑,高声说道:“万方玉帛风云会,一统江山日月明!请皇爷爷赐教。”
此言一出,东苑内众人不免喝彩声连连。此句不但对仗工整,而且隐含“大明江山与日月同辉”之意,在群臣与各国使节面前更是充分耀扬国威,尽显大明“万邦来朝”的盛世宏图。
朱棣凝视着朱瞻基的身影,眸中闪现一丝赞许的神采。
他身边的熙妃见状,亦低声赞道:“瞻基文武全才、胸怀丘壑,不愧为皇太孙。”
朱棣将目光转向朱高燧,瞥了他一眼才道:“如今断言谁是将来的好皇帝,未免为时过早,或许将来皇族之中有比瞻基更为出色之人。”
熙妃并不与他辩论,反而笑道:“储君之位,当由能者居之。燧儿生性活泼散漫,只怕会辜负你的期望。皇室宗族子弟,包括燧儿在内,决不会有人比瞻基更适合继承大明江山,你去年十月亲手在文华殿为瞻基加冕,降旨昭告天下册立他为皇太孙,如今又何必存疑?”
朱棣沉吟了片刻,才道:“边防军报说蒙古瓦剌部落马哈木将有异动,倘若瞻基有足够的信心,下次出征北蒙我会带他一起去,看看他的胆识究竟如何。”
熙妃抬眸看向那谦恭有礼、英姿飒飒的少年,轻声道:“你还是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吗?倘若你对他的能力无十分把握,又何妨多给他一些机会,试他一试?”
朱棣不置可否,只道:“你既下此断言,我们拭目以待。”
熙妃摇头道:“下此断言的人可不是我,瞻基此生注定是一个治平君主,我只不过是告诉你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而已。‘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岁不能灾;明兴至是,治平之象。强藩猝起,旋即削平;扫荡边尘,狡寇震慑’,便是史笔对他的评价了。”
朱棣紫眸微动,有意追问道:“你既然有此神通,能够知道未来所要发生的事,那么我呢?史笔又是如何评价我的?”
熙妃忍不住嫣然一笑,道:“史笔所载不过是外人的窥测与猜想而已,你又何必在乎他们那些迂腐说辞?”
朱棣沉肃的脸色此时亦浮现一缕浅淡笑意,道:“说来听听如何?我岂会与史家计较。”
熙妃犹豫了片刻,才轻声念道:“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朱棣神情略有一动,问道:“后面呢?为何不说下去?”
熙妃看了他一眼,才接着念说:“然而革除之际,倒行逆施,惭德亦曷可掩哉!”她将此话说出口,又似有后悔之色,立刻补充说,“其实……”
朱棣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劝慰自己,昂首看向场中的诸位皇子王孙,说道:“古来圣明君主,从不文过饰非,我当初既然做了,就无需遮遮掩掩。瞻基若真有宏图韬略,将来必有他用武之地。”
熙妃乘机说道:“其实史笔所讽,不过是建文旧臣之事而已,其实很多人都是无辜的,比如那些九族连诛之人,还有教坊女子,他们本来就与朝廷大事没有关系,皇上何不让她们恢复自由?”
朱棣神情立刻冷漠下来,说道:“你为这件事和我说了不下千百次。自古人心难测,你可知道这些人有多么痛恨我?如今紫禁城内安宁,国土四海升平,我纵有不测亦无所憾,可是朱氏皇族子孙众多,焉能不成众矢之的!”
熙妃叹息了一声,黯然落寞之情溢于言表,随后说道:“如果能够多一个人心向你,何必一定要他们痛恨你?世间无不可解之结,你对一个人好,他迟早会知道的。就像我,如果不是老天爷心存善念,只怕早已葬身云蒙山下,又怎么有机会回来?”
朱棣见她提及“云蒙山”三字,僵硬的神情立刻软化下来,道:“你……”
两人说话之间,一名锦衣卫匆匆而来,低声向江保说了一句话,江保脸色微变,凑近朱棣身边说:“奴才启禀皇上,锦衣卫回报说昨晚练子宁族侄未婚妻京城沈氏投水自尽,但找不到尸首,疑似逃出京城,正在拒捕沈家大小追查其下落。”
熙妃听见了江保的话,不等朱棣开口,立刻说道:“练家族侄未婚妻,还没有成亲对吧?既然是这么远的亲眷,她逃走也好,投水也好,还有必要拒捕他们家上下拷问吗?”
江保低头不敢说话,等朱棣开口。
朱棣看了熙妃一眼,终于淡淡地道:“不必追了。”
江保忙应了一声“是”,那名锦衣卫迅速领命而去,熙妃见他首肯,不禁微微一笑,说道:“你是大明皇帝,君无戏言,既然开了沈家这个先例,不如下旨将其他罪臣的远族亲眷也放了,岂不是更加仁德?”
朱棣转头唤江保拟写圣旨,心中却暗道:“蕊蕊心地纯善,却不知此令一出,必生事端。好在瞻基天资聪明,文武兼修,即使将来有小人作祟作乱,大明江山交到他手里,料想也不至于有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