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哀歌》季神

3、9-12

　　【九】

　　我开始频繁地想念苍洛。想念他总是沉默的脸，在地上投出一个仰望穹宇的虔诚寂寞的影子。想念他自刎的旋转，丢下我，独自舞蹈。想念他说，我是爱你的。我的心，它是爱你的。

　　影修总是站在宏伟的祭司台上，夜观星象。他背对一轮冰凉潮湿的玄月，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弯刀，一点一点砍碎脚下沾满露水的影子。

　　我想起那日他来到我的囚笼前，我们的呼吸里尽是花朵埋进泥土的腐烂味道。我望见他鹰一样犀利的眼里，有用尽花期，都等不到的神伤。

　　我问他，是不是就这样败了？我说影修，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那个有黑色瞳孔狐魅一样华美的少年，已拔出了剑。他说只要我点头，他就会杀死苍寂和沾衣，然后带我去南方的中原，永远永远。

　　不，影修，没有毁掉赤莲宫殿，没有亲眼看见血莲一朵接一朵凋零，我宁愿死去。

　　那么，凌兰，你有没有过一刻，想要与我走呢？如果，我是爱你的，你会不会与我走？

　　我的手伸过铁栏去触摸他皱起的眉，是你告诉我，一个复仇之人，不能有爱情。

　　眼前的美丽少年伫立良久。他再也拿不起用来伪装的高深莫测的外壳。他只能浅浅地叹息，染尽薄凉。

　　好，我会救你。我会救你。

　　我突然想起梦里那个年少的男子，他手中的莲花浓艳到要滴出花汁。我对影修讲述这个梦，我说你刚刚真像梦里的少年。

　　影修的黑色瞳孔，微笑如月光。他走之前，叫我等他。

　　于是我每天身着粗糙麻衣，靠在囚笼的边缘，倚着月光唱歌。是很温柔的雪殿族曲调，曾经沾衣总是把它唱得很动听。

　　我突然就停止歌唱。

　　停止像鱼一样，浮游在我身体里的念想。

　　原来忠心与背叛，不过一念之隔。曾对你微笑给你温暖的人，一转身，也可以刺你一刀。并且是那样准确无误地，刺破心脏。

　　当这首歌在我身体里某个角落溃烂的时候，我等来了赤莲国年迈的王驾崩的消息。

　　【十】

　　年轻的新王即位。

　　我于那一天，锦缎红袍，万人簇拥地走上大殿。并将我的手，递交到一个陌生男子手心。由他带着我向整个赤莲国宣布，我凌兰，从此将在这个红色的国家，母仪天下。

　　我似乎已经听到了莲花凋零的声音。在伟大的离索大陆上，迅速死亡。我的使命，仿佛冲上九天玄霄，它寓言着，这个国家，将会以多么痛苦的方式，走向绝望。

　　我想起影修站在祭司台上对我落寞地微笑。他的黑袍隐没在夜色里，魅人的眼底盛满星光。他总在问我，凌兰，为何你宁愿牺牲你的爱情来选择仇恨，也不愿选择我？凌兰，倘若没有仇恨，你会不会跟我走？

　　春天了，中原的花朵都已经繁华盛开。我真的很想带你去看。

　　赤莲国的钟声已经敲响。我曳地的长长裙幔，轻抚他萧瑟成空的影子。我用行动给了他最好的回答。

　　年轻君王答应宽恕我的条件，是我嫁他为妃。

　　原来美色，不过是一样女人可以拿来利用的东西。

　　只是我不知道，苍寂会一身刺客着装，闯进我新婚的寝宫。他手中的剑气，在空气中呼啸。

　　王长着一张庸碌无为的脸，甚至是胆小懦弱，贪生怕死。所以当苍寂的青鸳剑对准他时，他吓得面色发白，到处躲藏。

　　然后我听见利剑刺破肉骨的声音，血液像潺潺水流，在我脚下，无边无涯的盛大的红。

　　苍寂身上那把穿透胸膛红鸾剑。剑柄握在我手中。

　　红鸾。青鸳。原本自成一对。

　　苍寂的眼睛，枯地干涸。悲伤得流不出眼泪。只有他的血，一直淌，无休无止，至死方休。

　　他说凌兰，那片中原土地，我再也无法带你去了。我的灵魂，要去先王那里，赎罪。

　　苍寂的眼睛，那么温顺就合起来，熟睡的姿势，连睫毛都不再颤动。

　　我手中的红鸾剑，一直颤抖。它见证那血，一点一点干枯，目睹他的身体，慢慢，慢慢，静止不动，逐渐冰冷。

　　直到这一刻，我与他的约定，终于空欢一场。

　　父亲，我终于亲手为你报了仇。

　　我是不是，应该笑。

　　我的身体里的某些地方，有撕裂一样，纠结的酸楚。

　　【十一】

　　当沾衣扑到在苍寂尸体上大哭的时候，我不会想到，她突然就用手里的匕首刺向我。

　　不过是那么轻轻浅浅一道伤。

　　她，始终舍不得伤我半分。而是选择用苍寂手中的青鸳剑，结束生命。

　　同样刺破胸膛，让血流尽，十指交扣，双双死去。

　　她是爱苍寂的。她爱得那么浓烈和刻骨，以至于对我的恨，像火一样熊熊燃烧。

　　我总是要想起一双哀怨的眼睛，想起她用仅剩的游丝一般的声音对我说，公主，当所有人都离苍寂远去的时候，你在何处呢？

　　我用尽我的生命来恨你，却还是无法下手杀你。那么，就让我与苍寂相同的死亡，感受他的疼，他的煎熬。我与他这样十指交扣地死在一起，只愿来生，还能遇见，不会失散。

　　我不甘的是，苍寂爱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你却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走到角落，去拥抱受到惊吓的王，轻轻抚着他的背，王，我在这里。请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我们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十二】

　　在血莲花朵上的露水还未褪去的晨曦，我带了酒去找影修。

　　我告诉他，苍寂死了，沾衣也死了。

　　影修红肿的眼睛，像是彻夜未眠。暗黑的瞳孔仿佛曾经我夜夜歌唱相倚的月光，那么单薄苍凉。

　　我一杯杯地倒酒，他便一杯杯地喝。直到我们都醉了一样伏在桌上，睁着迷离的眼睛开怀大笑。

　　我说，第一次来到这个迷宫一样的王城，你居然就可以带着紧闭双眼的我，熟练走过一殿又一殿。而我们中原使臣的身份，却一次也没有去朝见这里的王。那个要掌控整个离索大陆的新王，一个如此庞大国家的主人，竟会胆小如此。

　　影修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看我，阳光穿过他暗黑色眼睛，折射出隐隐的红。

　　其实，你不是中原人吧。我娘曾经告诉过我，赤莲族人，他的血统越高贵，就会有越浓越深的瞳孔。只有纯正王室血统的人，他眼睛的红，才会浓郁到变紫变黑。

　　是你亲手安排了一场戏。你才是赤莲国真正的王。

　　可是为何，唯独只留下我？

　　影修抚着酒杯，每一个动作都轻柔无比。然后他的手上，出现大朵的血莲，好似真有血液流动在里面，娇艳欲滴。

　　碎裂梦中的大雾，突然就开始褪去。那个英气逼人像王者一样的少年容颜，逐渐与眼前的黑袍男子重合在一起。眉梢眼角，都是精雕玉琢的相似。

　　彼时被时间模糊的画面，一瞬间开始清晰。我想起了某些被遗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