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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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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不知道我有一天,也会站在赤莲国恢宏的宫墙外,看它是如何华丽地,连金银珍珠都要腐烂在里面。
少年影修用他金黄色的透明睫毛,一下一下,打量开遍宫墙内外的血莲。他的身影如此完美地融进他身后的景色,浓艳成一幅画。
我还记得我在漫长的路途中问他,影修,我们会不会死?他淡笑着看我,怎么,你怕死?我说不,我只是怕什么都还来不及做,还没有手刃仇人,就遗憾死去。
影修的笑有如主宰天地的王者,他说凌兰,有我在,我们都不会死。
他给我讲中原的景致,花草蔓延,鸟兽成群;讲春日的万物复苏,秋日的黄叶飘摇;讲清晨的晶莹露水,悠扬鸟鸣;讲落暮的晚霞燃遍整个天地。
一路上苍洛一言不发。
他一直凝望雪兽身下离我们遥远的地面,看得那么仔细,拼凑成眼底的哀伤。
我知道那时,只要我的眼眸低下,就可以看见一路遍布的尸体。是我们等待很久的援兵。他们是多么悲惨地死去,他们映照天地的忠心,终于再也无法为他们支撑生命。
我是在看见昔日辉煌的雪殿国只剩下一座满是废墟的空城,才意识到自己像一阵风,孤零零地飘着。永无止尽的尽头。
苍洛在遍地宫墙的废墟中寻找父亲。
他说,他要为他所效忠的王,立盛大的碑。他要证明父亲像历代的先王一样,是一位多么伟大英明的君主。
他说凌兰,我们的王该有多么寂寞。没有雪殿族女子击筑的歌声,他会夜夜睡不着觉。
我想起我的母亲,她曾最擅长击曲。
影修在某一个时刻将我拉到一边。他狭长的眼睛看向苍洛,像俯视大地的苍鹰一样犀利,气息间有花开香味。为什么你的援兵到达不了冰岛?没有人知道你在那儿。难道你就没有一刻怀疑过吗?
不,不会的!他是雪殿国最最正直的勇士。你看,他在找我的父亲,他多么忠诚。
影修有淡然的叹息,他仰望苍穹,和他俯视浮世的尘土一样,看不出悲喜。
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所看见的。眼睛带给人欺骗。看似的忠诚,也许暗藏不堪的事实。你说他是雪殿国最最正直忠诚的勇士。那么苍寂又如何解释?凌兰,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永远忠诚。你必须学会怀疑。
我想起我的苍寂,曾经我想起他,嘴角总会蔓延出美丽。现在我站在一地废墟,所有的美丽都只剩疼痛。
身后传来大批厚重盔甲的声音。我看见无数双士兵的赤色瞳孔,突兀而狰狞。
好像有刺骨冰冷的水,在一点点漫上来,让我不能呼吸。我像抓住救命的绳索一样抓住影修的手。我握得那样紧,仿佛随时都会失去。
【六】
我忘不了那一天,苍洛潮湿的眼睛。
我忘不了他在混乱中朝我伸手,我却没有将我的信任交给他。
我忘不了那天的雪花,冷彻心扉。
我忘不了一切,就如同我忘不掉,苍洛的脖颈,与他的剑,亲密无间。
是我,在逃脱之后,质问他,有没有背叛。我说,你若没有,那么,证明给我看。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结束生命。你敢不敢?
我没有想到,他那么轻易,就选择了生命中,唯一一次的轻盈旋转。他的眼泪随着旋转的姿势洒下来。我的心,一直疼,一直疼。
我真的没有想过要他死。我只是想证明,他的忠心不会跟随雪殿国一起灭亡。他应该像黑夜穹宇中永不陨落的星辰,是雪殿国永生永世的神话。
我忘不掉他对我说,公主,我是多么想带你去传说里的中原,带你去看五颜六色的花朵,去看染透天地的晚霞;我多么想要自私,多么想带你走。可是我看见先王,他的泪,他的血,流干流尽。一想起来,我就不可抑止地疼。
他说,公主。我的公主……
雪兽开始狂躁地哀鸣。一声又一声撕裂天空。它毫无方向地张开翅膀回旋,毅然撞向雪岩。
它选择和它的主人,死在一起。
而苍洛,他,还是没能,为我守护,永不离开。
影修不止一次告诉我,没有人,可以掌控世事无常。报仇,不是短短两个能够立刻说完的字。它漫长得,日月变换,几世轮回,足以让你的身边,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影修还说,凌兰,一个复仇者,必须目空眼前的死亡。也必须舍弃爱情。我们不知道,未来某一天,还会有谁离开。也许是我,也许是你。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点头。
影修没有悲伤的语调。他像世界的主宰,永远那么高高耸立,为我撑住天,挡住绝望。他说,凌兰,我们站在时间的洪荒中,我们不过是命运的一颗棋子。上天早已注定了一切。这是苍洛逃脱不了的命运,上天要他用生命,来换取你的成长。
那么,我的成长,是不是太过残忍。需要用一个国家颠覆,才能换取。
【七】
在赤莲王宫的每一夜,我又开始日复一日,做那个无休无止的梦。
那团红色的雾气,隐去年幼少年的稚嫩笑容。我一直想要看清。他朝我伸手,身下开遍火焰一样的血莲。他的站姿像一个王者。他说我会救你,我会救你……
我就满身汗水地睁开眼睛。
也只有在这时,我才敢用我银白色的瞳孔,开始打量空旷的寝殿,温暖柔软的大床。我想起了遥远北地,一座空城倒塌成废墟。
影修以中原使臣的名义,带我进入赤莲国。使那里的每一位贵族臣子,待我们都诚惶诚恐。我记得那一天坐在辇车内,我听见盛大的仪仗,和密匝的人群。影修紧握我的手,永远的波澜不惊。
赤莲国人,皆以为我眼盲。因为影修说,我瞳孔的颜色会暴露一切,要我在任何人面前,不得睁开眼睛。
便由他牵引着,走过长长迂回的路。我闻到宫殿的恢宏气息,想必一定浓重得流金溢彩。
我想我有一日,一定会将这里,毁灭殆尽,只剩瓦砾。
于是每一天,我用我的所有时间,来等待一个复仇的时机。
那一日,影修带我穿过迷宫一样的赤莲城。我衣着光鲜地站在昏暗地牢,静看眼前的男子,虚弱喘息,和被吊于囚锁上的狼狈。他的眉眼依旧好看成精致的玉。
我的苍寂。他刻骨铭心的容颜曾掉进无数个日日夜夜我的寂寞里。我手指尖的指节都在想他。
影修借冒犯中原使臣的名义,轻易就让他沦落。只因我说,在报仇之前,我要先看见苍寂,死在我面前。
赤莲国的王不会在乎。他的价值早在攻破雪殿国的那一刻就用完。从此他的存在,便是多余。因为他与我一样,都有无可改变的银色瞳孔,与我,流着同族血液。
苍寂看着我,不悲,不怒,不燥,也不说话。只安静看我,对我微笑。
我的心立刻就变得那么柔软。好像很多年前他护送我回国的沿路风景。我突然,觉得他还是我的苍寂。那个干净优雅许我长大诺言的少年。
我问他为什么,我的父亲,对你视如己出。你杀死他的时候,你的眼泪会不会流下来,你的心会不会很疼?
会不会。会不会。会不会。
他最终别过脸去,什么也不回答。我看见他的泪,一滴,一滴,悲伤奏鸣。
【八】
当沾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原来她还活着。
我的婢女。我们一起在雪殿国经历十六年的无忧成长。她会用落雪捏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她的手指细细长长,有灵巧的纹路。她喜欢看雪,喜欢唱歌,喜欢笑,喜欢陪着我躲在雪殿王宫大殿的珠帘后,偷看苍寂单脚而跪的华丽影子。
沾衣穿着赤莲国宫女的服饰,站在朱红色回廊的尽头,朝我叩拜。是雪殿族的礼仪,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连我的骨髓都在怀念。
她说,公主……
然后她含着尾音,突然开始哭泣。
她用充满悲离萧索的声音告诉我,她本应该紧握雪殿族固执的骄傲,与所有的族人一起,在故土上,长眠不起。是苍寂于兵荒马乱中看见了包裹在宽大裘衣中泪流满面的她,他把她带回赤莲国。
所以,你就跟他走了。你把雪殿国血淋淋的仇恨忘记,你放弃了族人用死亡坚守住的骄傲与尊严,然后走向一条他为你安排的可耻的生路。
我愤怒地拂袖离开。她却跑上来抓住我的裙裾。薄纱式的宫女服掩盖不了她瑟缩颤抖的身体,犹如受惊的猫,在祈求庇护。
公主,你也相信,是不是?你也相信,他背叛了你。
你应该比我更懂得爱情的。爱里不会有背叛,不会有怀疑。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变成敌人。
我突然难过地俯下身去,拥抱她又轻又薄的身体。我想起曾经我们常常这样拥抱在一起,缩于温暖大床的被褥,一起看窗外纯澈透凉的月光。
我曾经无比依赖地对她说,沾衣,沾衣,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我怕有一天没有了你,我的大床会很空旷。我会十分想念你捏的雪人。
美丽的沾衣,她拉着我赤脚奔跑在大风弥漫的雪原。我们一起仰望比天还高的雪山,她对我说,雪山不会崩塌,时间不会停止,她就不会离开。
我一直以为,我们就会这样永远不长大。我们流淌在心底的柔软,像脚下的绵绵雪花。可是很多年以后我越来越觉得,那些流窜在我骨子里的隐忍决绝,逐渐将我磨练成岁月中遗漏的伤疤,就算哭泣,也只剩寂寞和血液。
我用很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对她说,爱情,不过一场华丽的腐烂。在真相面前,都是要粉身碎骨。
说完这句话,突然出现的无数赤莲士兵将我们团团包围。我甚至来不及藏好我的眼睛。
我没有想过我美丽的沾衣,突然推开我,指着我说,她就是雪殿国漏网的公主。
是不是雪山崩塌,时间停止。是不是世界如灰如尘,湮灭殆尽。否则,我怎么会突然,这麽寂寞。
我回望朱红色长廊的尽头。沾衣站在浓艳成胭脂颜色的阳光里,没有开心,没有得意,没有悲伤,没有恨,只睁一双哀怨的眼睛看我。
她突然就流下很多很多眼泪。
我却在笑我自己,完满经历了人生中的两次,最痛心疾首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