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哀歌》季神

1、1-4

　　【一】

　　当我的全部世界只剩下夺人的红，我知道，雪殿国，即将灭亡。

　　苍老的父王伫立在城墙，亲眼见证了赤莲国是怎样攻进城门，怎样骑着血色灵兽肆无忌惮践踏我子民的尸体，怎样将整个下雪的银白雪殿国变了颜色。

　　铺天盖地，血莲怒放。

　　我看见一向不曾宠爱我的父王，在对我微笑。彼时雄才伟略像山一样挺拔的父王，突然就白发苍苍。战火照红他的满脸悲愤。他说，凌兰，记住这一切。用你的身体记住，用你心脏里的血液记住。你的使命啊！凌兰，我终于要去见你的母亲。

　　我被苍洛强行抱上雪兽，他是父王身边最英勇的将士。他奉命带我逃离。

　　我看见父王带领着我的哥哥们，去赴那场死亡。

　　他们骄傲的头颅，那么脆弱和轻易就掉下来。

　　我不会忘记。那个少年，他被战火焦灼成红的眼，身上沾满父王的血液，他座下的血色灵兽在狂妄地嘶鸣。

　　他那么熟悉，分明是苍寂。我亲爱的苍寂。

　　我把整个身体缩进苍洛怀里，瑟瑟发抖。我哭着问他，为什么父王会死，为什么赤莲国要来攻打我们，为什么苍寂会叛变，他那么善良。苍洛，你会不会有一天，也离开我？

　　苍洛一直不曾笑，他的眼里有烟雾一样缭绕的悲伤和倔强。不要哭，公主，你要用你的仇恨，记住一切。而我，会为你守护，永不离开。

　　我还是停止不了哭泣的眼睛。

　　很多年前，我用所有的坚强勇敢来面对母亲的离开。如今，即使我用尽一切，还是不能接受雪殿国的瞬间毁灭，接受父王惨烈的死亡，接受苍寂的倒戈相向。

　　【二】

　　雪殿国所管辖的雪原，很大很大，大到可怕。可是父王说，中原人的地图上，找不到雪殿国，也没有赤莲国。我们身处的离索大陆隐秘在浩瀚的深处。

　　我依稀记得我的母亲，时常遥望南方，她总是用手指给我看，说在那个方向，比赤莲国还要遥远的地方，要穿过冰封的雪山，绝望的沙漠，和无边的海洋才能到达的地方，那里叫做中原。

　　那里有鲜明的四季，不似雪殿国终年的雪，也不似赤莲国千百世的火焰红莲。那里有一位君王，掌管成千上万的城池。那里纷呈溢彩，灿烂如画。

　　我记得母亲带着年幼的我逃往南方。她那么自由，雪殿国的宫殿禁锢不了她。可她最终没有到达她向往的地方。

　　她死在赤莲国士兵的剑下。

　　苍寂将我从遥远的国度接回。他与苍洛是父王的左右臂膀。他明亮的银色瞳孔比任何人都要纯澈。我喜欢他干净的笑容，他说，公主，请不要害怕。

　　于是我真的不再害怕。

　　我在回雪殿国的路上，频频回望南方。我像母亲一样用手遥指，问他，苍寂，你知不知道在那个方向，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叫做中原？

　　他微笑着为我裹紧风衣。我说，苍寂，你会带我去吗？苍寂，我多么想去，听说那里开满不同颜色的花。

　　我在呜咽的风里听见他回答，公主，等你长大，我就带你去。

　　我突然想起我的母亲，她的灵魂终于得到自由。她应该穿过了冰封的雪山，绝望的沙漠，和无边的海洋。她追逐着风。

　　而我的父王再也没有给我宠爱。他看见我的每一次都要叹息。

　　我是在雪殿国王宫内的每日成长中，学会什么叫等待。等待一个诺言，像风无声地流过指间。

　　【三】

　　我们在极北之地一处孤立的冰岛等待援兵。那里到处是晶莹的尖锐冰棱，人烟绝迹，苍凉得富丽堂皇。

　　我不止一次央求苍洛，带我离开这承载着悲伤记忆的大雪原。我说，你带我走吧。苍洛，我们去中原，我们再也不要回来。

　　苍洛还是不笑，他眉心的坚毅掩盖不去深深扎根的悲伤。不行，公主。我不会这样做。

　　我忽然想念起他的笑，曾经他笑得柔软美丽，他和苍寂都是雪殿国最优雅温柔的少年。他们纯白像雪。

　　可是苍寂。我想起他那双充满罪恶的手，沾染了无数悲怨的亡灵。在那些亡灵里面，就有我尊贵的父亲。

　　我爬上苍洛膝头去擦他几欲滴下的泪，擦着擦着自己也哭起来。我说，我知道你不会，你是父王身边最衷心的勇士。我们的仇恨和使命不允许我们自私。苍洛，苍洛，我要报仇，我要移平赤莲国的一砖一瓦。我会亲手杀死苍寂，来祭我父亲的灵魂。

　　那一夜的雪格外寒冷，我们倚着雪兽身上温暖的皮毛彼此拥抱着相互取暖。

　　【四】

　　在冰岛上的很多天，我们没有等到援兵。

　　我在每个晚上梦见母亲飘起的裙角，她像风一样追逐自由。梦见满身鲜血的父王，他悲愤和不甘的脸，一遍又一遍对我说，凌兰，你要活着。你要报仇。要记住雪殿国今日所受的耻辱，需用赤莲族人的血一点一点洗刷。

　　我还在梦中依稀看见火焰一样怒放的莲花，一朵一朵，开满在我周身，浓艳到我的瞳孔里，扎人生疼。有一个年幼的少年，在赤红的雾里朝我微笑。他脚踏莲花，渐行渐远，然后湮灭。

　　苍洛总是焦躁不安。他乘雪兽在冰岛上空一圈又一圈飞行，观望远方还未到达的人马。苍洛说，援兵一定已经遇害。

　　我在那一天，遇见一个御风而行的黑袍少年。他说他叫影修，是来自中原的星象师。他有很深的智谋，他是我日后的贵人。

　　我追在他疾驰而行的身后，他的大袍被风吹响成萧瑟的落叶。我大声问他，你会飞，你是仙人吗？

　　你有没有看见雪殿国的士兵？我等了他们很久。

　　不如你教我法术吧，我想报仇。

　　少年停在我眼前，发丝飞扬，棱角清晰，魅人的眼睛像深潭暗涌的泉水。他说，他可以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比如中原。

　　我把头摇得像一头倔强的鹿，我说，我曾经的确想过逃离。可是我的使命，我活着的意义，唯有报仇。我此生，势必要毁掉赤莲宫殿，让血莲花永世凋零。

　　影修暗黑色的眼睛看了我很久，他的笑容精雕玉琢，像暗夜精灵，有深不可测的神秘。

　　母亲说过，中原人有黑色瞳孔，亮如星辰。我想他真的来自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