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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沈一山:生命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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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山是医生,任职于一家私家医院,在年头才刚刚通过了长达两年的实习期,转为正式员工。
他所在的医院虽然规模不大,可是设备领先,而且专注并且专长于手术治疗,所以在市里乃至省里都颇具名声,自然,里面的医护人员也多是业界精英。
按道理,这样的医院要新增人手,应该直接开出高薪水在行内挖人,而非招收沈一山这种年轻、临床经验有限的的医学院毕业生。
但沈一山还是进去了,因为他是天才,是那种多见于电视剧,少见于生活,自小便始终被挣脱不去的光环笼罩着的人。
奥英奥数,钢琴油画,从小学起,沈一山就驰骋在各种各样的赛场。重点初中,重点高中,无数学子挑灯夜读苦苦争取的名校,他随随便便费点心思就进去了。都说学医辛苦学医难,于是他又考到了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结果只觉得课业繁多而不觉得难,当同学们还在学习基本病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跟着老师进行系统解剖,当同学们终于怪叫着开始动刀子的时候,他又已经跟着师兄们外出见习了。
总之从小到大,沈一山始终将同龄人遥遥抛在身后,一个人寂寞而骄傲的前行着。
也许是因为做任何事情都轻而易举,在很多时候他会觉得迷惘: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而他正在做的每一件事情又都有意义吗?
答案仍未出现,所以他暂且不消极也不热情地扮演着白衣天使的角色,也许在下一刻就会脱去白衣,去做任何他觉得更有意思的事情。
和沈一山同时被破例招进医院的还有一个人,叫薄青筹,不过他能进来可不是因为如何的本事,而是因为背后有人。
大股东的老师是一间医科学院的名教授,而薄青筹是这位教授的得意门生。
尽管不如沈一山那种万中无一的天资聪颖,可是能成为名师的高徒,到底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如果不是跟沈一山这种妖孽,而是和同门学子相比较,其实薄青筹也称得上表现出色,能被举荐进来,也不能说完完全全只依靠着一层关系。
但沈一山就是有些看薄青筹不顺眼,也许是因为他能跟自己一样被医院破例招收吧。独自超前惯了,身边忽然出现并肩者,不论以何种方式出现,总会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过这种莫可名状的不愉快并没有十分强烈,一方面是因为两人恰巧分在同一个科室,薄青筹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并不如他,这让沈一山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薄青筹是一个性格十分良好的人,真诚,温和,谦逊有礼,实在很难让人生厌。
同事关系便不咸不淡的维系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总喜欢有事没事缠着沈一山的小护士,忽然神神秘秘地跑来告诉他,“沈医生,你们科室的薄医生倒霉啦!”
沈一山心知不管他回答些什么,结果都是一样要听完的,所以干脆连话都懒得接。果然,小护士见他无动于衷,又闷闷地说下去,“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癌症呢。”
薄青筹得了癌症?沈一山蹙起了眉头。
小护士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赶紧再往前凑,小声道:“前些日子不是员工体检嘛,报告单已经出来了,是负责打单的小冯告诉我的,假不了。”
“确定了吗,是什么癌?”沈一山难得追问。
小护士摇头,“还没确定,疑似是胃癌,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不过是的几率很大。”
沈一山又问,“薄医生知道了吗?”
“应该没有吧,但迟早要知道的,真可怜,他还这么年轻。”小护士叹息一声。
再见到薄青筹的时候,沈一山心里已经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伤心,但总归是同情怜悯的。
他看薄青筹忽然就无比的顺眼了。
在生命面前,一切的负面情绪都不值一提,更何况他们原本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恩怨。
胃癌的死亡率很高。
看着正在同旁人谈话,面带温和笑意的薄青筹,沈一山一时有些失神。
薄青筹最终被确诊为进展期胃癌。
医院的几个股东得知以后商量了一下,决定为他提供免费治疗,这也算是不幸当中的大幸,对于大多数的患者而言,得了癌症,除了性命可危以外,还意味着倾家荡产。
薄青筹在医院中的角色,突然就从医生变成了病人,还是一个朝九晚五的病人,他不同意住院,好像是因为要对家里隐瞒生病的事情。
医院里几乎所有职工都去探望过这位不幸的同事,沈一山也不例外,甚至还时常去看他。
让沈一山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薄青筹的精神状态还不错,甚至和从前相比也没有太大的落差,面上还是多时带着淡淡的笑意。要知道,一般癌症患者被确诊以后,开始一段时间都会出现十分剧烈的情绪波动。念及此处,沈一山心底不由得生出了几分佩服。
一天,沈一山巡视完负责的几房病人,顺路又走进了薄青筹所在的双人间,床上却不见人影,邻床心脏有问题的小姑娘告诉他,薄哥哥不乖,又偷偷跑出去玩了。
薄青筹是去了帮其他医生打下手。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还好,坚持之下,也没有太多反对的声音,最近因为一些内部纠纷,医院的人手非常吃紧。
沈一山柔声问小姑娘,说:“薄哥哥这两天有没有把饭菜都吃完?”
得了胃癌,患者食欲一般会变得越来越差,甚至严重厌食,导致正常组织器官因为极度营养不良而功能衰竭。
小姑娘点了点头,“有,薄哥哥说,如果不吃饭就会变瘦,变瘦了,家人就会很担心的,所以就算不想吃饭,也要努力的吃完。”
离开住院部的时候,沈一山在楼下小花园里看见薄青筹。
他坐在喷泉边上,正低头看着不断在池面绽开的水花出神。
沈一山突然想起了希腊神话里的Narcissus,一个顾影自怜的忧郁美男子,当然,薄青筹并不忧郁。他走了过去,“薄医生,在想些什么呢。”
薄青筹抬头,接住了一脸温和日光,非常好看地笑了笑,说:“我在想,剃个光头,要怎么跟女朋友解释才比较好呢?”
剃光头?沈一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过几天开始化疗,头发不是要掉光吗?还不如自己先去剃了。”薄青筹伸手摸了摸发顶,“不知道会不会很难看呢?楚楚一定要骂我吧。”
沈一山知道他有个同居的女朋友房楚楚,还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其实几乎全医院都知道,因为早在实习的时候,薄青筹就已经在医院上演过一幕现场求婚。
薄青筹的语气神态明明很轻松,可是沈一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迟疑片刻,他问说:“打算就这样一直隐瞒下去吗,到了手术阶段怎么办?”
“就说要出差。”薄青筹微微眯起眼,笑一笑,“她很笨的,只要我说了,她就会相信。”
可是再往后呢?一次根治的案例极少。沈一山沉默了。
薄青筹真的把头发都剃光了,不过还是很帅,护士门看他的时候依旧带着星星眼,而且少了头发的修饰,他的脸型看上去也没有从前那么瘦削了。只是不知道他是怎样跟房楚楚解释的。
如果得病的人换做他,他会选择坦白还是隐瞒?沈一山给不出答案。
几天后,在午休时段,薄青筹邻床的小姑娘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严重的突发状况,需要马上进行手术。
心内科原本就最缺人手,正逢休息时间,两个在外用餐的医生一时半会赶不回来,情急之下,当时恰好在病房内的沈一山被临时征去充当助手,而经过一番请求,薄青筹也得到主刀医生的同意,进入手术室帮忙。
手术足足持续了一个下午,因为抢救及时,小姑娘最终保住了性命。
换好衣服准备下班,沈一山想起手机忘在了薄青筹病房那儿,便过去拿,结果在长廊里,他离远看见薄青筹独自走进了最角落的楼梯间。
沈一山觉得有些奇怪,于是跟了过去。
楼梯里很安静,还有些阴冷,薄青筹坐在最末一阶石阶上面,脑袋低埋在双膝之间。
沈一山担心他是不是开始出现剧烈胃疼的症状,但刚走下两步,便发现他的双肩开始了一阵一阵的颤抖。
他停在了原地。
渐渐的,抽噎的声音变成了失声痛哭。
薄青筹从来都是温柔的,带着微笑的,他从来没有在人前崩溃过。
犹豫了一下,沈一山慢慢走到他身边,安静坐下,过了许久,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薄医生。”
薄青筹抬头,却没有看沈一山一眼,而是缓缓将身子倚向了一边墙壁,整个人说不出的颓然惨淡。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说话。
“沈医生,我曾经听见你问别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那时候我想了一下,想出了一些很哲学的答案,连自己都觉得复杂,只好一笑置之。”
“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病,余下的生命长度,一时间从很长,变成了未知数。住院,吃药,接受化疗。没了胃口,没了头发,开始沉重,开始胃痛。忽然间我就找到了答案。”
“也许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活着,并且更好的活下去。”
“如果死亡意味着一无所有,那么活着是不是意味着拥有一切?”
薄青筹侧脸看向沈一山,“沈医生,一个人能够好好的活着,原来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自从生病以后,我每次看见性命垂危的病人都会觉得很难受,我很想帮助他们,我很想让他们都能够活下去。”
他转回脸,目视前方某一点,悲哀刻骨地说道:“我想活着,我想活下去,我想好好的活下去。”
沈一山心底瞬间涌起了一股强烈的酸意,他很想说些什么,安慰薄青筹,但又深知此时此刻,所有话语都是枉然。
生命的意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生命是寻找答案的基础。
当沈一山和薄青筹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日暮已经沉透,他们在门口遇见了房楚楚。
“你不肯回家,我只好过来找你了。”房楚楚朝薄青筹甜甜一笑。
沈一山和她打声招呼,正要分别,房楚楚却忽然开口说:“沈医生,这么晚了,不介意的话,一起吃饭吧。”
在房楚楚的带领下,三人在一家川菜馆落座,他们让沈一山先点菜,沈一山翻遍了整本餐单,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两道稍微清淡些的小炒。
薄青筹目前不能吃口味太重的食物。
但当事人自己却仿佛浑然不知,无视了沈一山的目光,直接要了道辣子鸡。
等待上菜的空隙,房楚楚随口道:“对了,刚才听到一段闲聊,说你们医院有个医生得了癌症,还坚持继续工作,真敬业呢,是谁呀,我认识吗?”
沈一山心里“咯噔”一下,看向薄青筹,却发现他面无涟漪,从容应答道:“哦,是消化内科的刘医生,你不认识,好像是胃癌,真可惜。”
沈一山几乎是本能地接话,“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
房楚楚头也不抬,正用开水仔细冲洗着餐具,“胃癌是死亡率最高的癌症之一。”
沈一山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沉默之余,正好有热菜上桌。
“薄医生,我看你最近有点上火,多吃点青菜吧。”沈一山着意提醒。
薄青筹却不听劝,一下筷便夹起一块辣子鸡,笑说:“不怕,多喝点水就好了。”
“是啊,他最喜欢吃辣了。”房楚楚面无表情地看着沈一山。
眼看着薄青筹吃完一块又去夹,沈一山犹豫了一下,终于顾不得许多,有些气急地打开他的筷子,“别吃了,你的胃会受不了!”
薄青筹怔了怔,默默地放下了筷子,一边,房楚楚已经捂着脸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