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楚纪》青俗

5、尤敬华：开往未知的离别号

　　尤敬华是一位公交车司机，近几年一直在开从大学城发往客运站的三号专线。

　　三号专线又被大学城的学生们戏称为“离别号”，每逢周末，一幕幕情侣分别的戏码，总会络绎不绝地在车站和车厢之中缠绵上演。

　　开着这样特别的一路浪漫列车，尤敬华却并没有多少沉浸在青春热情当中的美妙感受，实际上，他甚至还有些不以为意。

　　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夫妇一样，尤敬华和妻子是在适婚年龄，以结婚为目的，通过长辈的介绍相识，继而发展成家的，在他的观念之中，爱情不是巧克力，也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些不惧风浪却经不起平淡的学生恋情，只不过是小孩子间不负责任的过家家。

　　他承载过数不清的恋情，同时也目睹着一对对的恋人从现在变成曾经。尤其在毕业的季节里，哭哭啼啼或者云淡风轻的告别场景，几乎每一天都要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反复开演。

　　这一天下午，尤敬华拿着一份报纸，坐在大学城总站的办公室门前，等待着调度员翻出他的体检报告单。

　　乖乖，这楼价怎么涨得比菜价还快。放下手里的楼市版，他拎起一旁的保温杯喝了口茶，一对年轻男女刚好在他身前经过。

　　“你说的车站在哪里，是这个吗？”女生穿着一条宝蓝色长裙，宽阔的裙摆在秋风中低低翻飞，衬得人格外风情。

　　男生个子很高，走在外侧刚好挡住了挂在一边，并不是很显眼的临时站牌，“不是，我记得到客运站的车子应该在更前面。”

　　这个男生尤敬华认得，每天清早就骑自行车回学校，好像是医科大的学生。他怎么可能记不住就在学校对面的车站呢，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尤敬华仔细盯了男生几眼，确定他在有意地挡着，不让女生看见站牌。

　　这小子不老实啊，难道对女孩子怀有什么不良企图？想到这里，尤敬华坐不住了，他起身大步赶上前去，叫住二人，“同学，这里就有车到客运站。”

　　这一回身，女生终于看见了站牌，但出乎尤敬华意料，只见她没有生气，反而半含笑地望向男生，“薄青筹，刚才否认得挺坚定的嘛。”

　　男生面不改色，应对十分从容，“哦，是我记错了。”

　　女生“扑哧”一笑，继而眨眼道：“不是说有家店的炸酱面很好吃吗，那我吃过再走吧。”

　　眼见着道声谢后，一双男女亲密地牵手离去，尤敬华翻了翻白眼，原来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黄昏时分，这对情侣走上了尤敬华交班前的最后一趟车。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几分钟，尤敬华低声哼着小曲，有些无所事事地侧倚在司机座上，余光刚好能够斜斜瞥见坐在前面的薄青筹他们。

　　薄青筹没有坐下，只大半个身子懒洋洋地倚靠在铁管扶手上，一只手正不安分地拉着女生的一只手悠悠摇晃，声音里半是调笑，“房楚楚，回去以后要好好学习，可别一天到晚光顾着想我了。”

　　“不要脸。”房楚楚抬起另一只得空的手，象征式地在男生手背上拍了一下，随即表情变得有些沮丧，“听师姐说，我们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呢，说不准一毕业就失业了。”

　　薄青筹微微一笑，接着故作委屈道：“那没法子啦，你找不到工作，就只好由我养着咯。”

　　房楚楚忍俊不禁，“那请问薄先生愿意养我多久呢？”

　　“这个嘛……”薄青筹皱起眉头伪装思考，“就随随便便养个一辈子吧。”

　　又是一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尤敬华嗤笑一声，忍不住插话道：“小哥，你知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房楚楚先是一愣，接着也仰脸看着男生，似乎在等着看他笑话。

　　“嗯……”薄青筹想了想，然后微微弯下身，迎上了女生的目光，声音里还是带着笑，不过给人的感觉却正经了许多，“大概就是我爱房楚楚那么长吧。”

　　一缕斜阳倾洒在他们定在半空的交缠的十指上，简直如同电影中刻意添加的一抹浪漫色彩。尤敬华转身开始发动车子，同时用方言小声嘟囔了一句，“可别是个短命鬼。”

　　自此以后，尤敬华几乎每隔两三个星期就能看见这双情侣。通常是周五男生去客运站接女生，到了周日又将她送回客运站。

　　这么周到殷勤，是刚在一起不久吧，等过多两三个月就要开始嫌麻烦咯。尤敬华起初是这样想的，然而薄青筹的接送却从未间断地持续了大半年。

　　在第二年初夏的一个周末，尤敬华终于只看到了房楚楚一个人上车，他“嘿嘿”一笑，问道：“美女，你男朋友怎么不来送你了？”

　　房楚楚略微一怔，顷刻后回答说：“哦，他今天要考试，没时间。”

　　尤敬华有些不死心，眼见着没人上车，又问说：“他考试你还来啊，对了，怎么每次都是你来，他怎么不去找你呢？”

　　“我课少他课多，而且我很喜欢这座城市。”房楚楚笑了笑，接着转身走向车厢后部。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听到自己的家乡为外乡人所称赞，尤敬华心里头十分舒坦，不过后来一想，又觉得不对：周六周日哪来的课多课少呢？

　　等下一次薄青筹再去客运站接人的时候，尤敬华正好想起这个疑问，于是临发车前又问了他，结果男生的回答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薄青筹的语气很寻常，不自卑也不敏感，“哦，因为我念的专业课程很紧，也因为我的生活费比较少，所以只能让她来了。”说着他叹一口气，“坐车过来很辛苦，我也想时常去她那儿，能有时间、能多赚点钱就好了。”

　　难道是富家女和穷小子？尤敬华一下子联想到了老婆晚上追的八点档肥皂剧。

　　转眼就到了夏末。

　　一个周六的黄昏，尤敬华交了班，正独自往家的方向走着，走到半途，忽然发现薄青筹和房楚楚就在前边。

　　同路而已，可别以为我闲来无事跟踪你们。尤敬华心里头这样想着，脚下却还是放慢了步伐，不愿意超过去让二人发现。

　　薄青筹正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间鲜花店，“房楚楚，你看最左边的那束花，多漂亮。”

　　房楚楚望了过去，然后有些闷闷道：“再漂亮也不是我的。”

　　“怎么，你想要？”薄青筹哄孩子似的搂了搂房楚楚的肩膀，接着忽然大步走到鲜花店门口，将最左边的一束鲜花迅速捞起，随即冲回来，将花束往已经愣在原地的房楚楚怀里一塞，同时紧张道：“赶紧跑。”

　　一切发生得过于忽然，等到尤敬华回过神来，薄青筹已经拉着房楚楚跑开了一小段。

　　这算抢劫吧，是不是应该见义勇为？他有些迟疑不定地往鲜花店扫了一眼，却看见一个做老板娘打扮的中年妇女，正笑眯眯地望着薄青筹他们逃跑的方向，注意到尤敬华的目光，她朝他摆了摆手，“没事，小伙子昨天已经付过钱了。”

　　尤敬华顿时傻眼，原来花还能这样子送啊。

　　房楚楚正将薄青筹往回拉，“不行，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薄青筹明显在强忍着笑，又被硬拉着走了几步以后，他终于忍不住大笑着将房楚楚扯进怀中，“傻妞，我付过钱的。”

　　房楚楚呆了呆，过一会转头看了看鲜花店门前，正笑意盈盈的老板娘，她把脸转到一侧，没好气地大笑了起来。

　　“喜欢吧？”薄青筹笑得很灿烂。

　　房楚楚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他，“怎么忽然给我送花呀，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尤敬华原本已经即将趁机超过他们了，听到这个问题，又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薄青筹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一个小小的纪念，纪念我爱了你七年。”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尤敬华在客运站看见房楚楚上车，他有些意外，因为今天是周二，并不符合他们以往见面的时间，而且也没看到薄青筹过来接人。莫非有什么变故？尤敬华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忍住，于是多嘴问了一句。

　　“今天是他生日。”房楚楚大概逐渐习惯了这位司机的八卦，对于他不时飞来的问题已经见怪不怪了。

　　意外惊喜吗？

　　隔天下午，薄青筹牵着房楚楚来到了大学城的车站。

　　“回去吧，晚上的实验要加油。”房楚楚在车门前停下了脚步，伸手替身前人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

　　薄青筹答应一声，接着握住女生双手，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浅浅一吻，“注意安全，回去了给我电话。”

　　房楚楚上了车，坐在前面靠窗的座位上，隔着玻璃，缓缓朝还站在车下的男生比着一些尤敬华看不懂的手势，脸上是阵阵的笑意。

　　今天是老婆生日，如果待会下班带把花回去，她会不会傻眼呢？尤敬华边想着，边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熄，随即向车门走去。在经过薄青筹身边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半调笑说：“小哥，到点咯，要不还是上车吧？”

　　没想到薄青筹真的上了车。

　　房楚楚蹙眉推他，“胡闹，今晚的实验那么重要，快回去好好准备。”

　　“不要赶我走。”薄青筹无赖地笑着缠上了女生的一边手臂，“没关系的，我有信心。”

　　尤敬华收回目光，伸手发动了车子。

　　回程时薄青筹还是坐同一辆车，他闭起眼睛，头半倚在玻璃窗上，大约是在小憩。尤敬华原本还想跟他说说话，结果只能作罢，便又扭开了电台。

　　电台正好在播报着一则紧急新闻，大概是说市客运站疑似被不法分子安装了炸弹。

　　“据悉，警方已经安排相关专人赶赴现场，现呼吁身处客运站周边的市民们有序离开，另外，开往客运站的各路班车暂时停发……”

　　“司机，我要下车。”

　　专线不能半途上客，但可以在允许的地方随时下人，尤敬华正认真听着报道，也没分神多留意，下意识地将车子停靠在路边，打开了车门。直到那道万分焦虑的人影跨出车门往后奔去，尤敬华才发现原来那是薄青筹。

　　他要回客运站？尤敬华心头一动，但看着倒后镜中渐成一点的背影，却早已经是无法劝阻了。

　　车上的乘客纷纷催促司机开车，虽然已经离开了客运站，但危险的地方，总该是离得越远越好的。

　　尤敬华心情复杂地发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