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楚纪》青俗

2、方小暖：一个人的舞蹈

　　方小暖是执雅中学的高一新生，极具煽动性的开学典礼过后，迎接新人们的是为期一周的军训，地点就在学校的操场上。

　　顶着烈日，方小暖绷紧了全身，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队伍的最后一排，大粒汗水沿着她光洁而微胖的脸颊一路下滑。

　　方小暖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女生，甚至算得上是能吃苦的一类，但在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度秒如年，因为太阳把她晒得头昏眼花，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晕过去了。

　　撑住，很快就能休息了……她在心里头默默给自己打气。也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在迷迷糊糊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教官的一声高喊，也不管传达的指令究竟是不是休息，她立刻放松下来，一下子坐倒在人工草坪上。

　　大概是动静太大了，隔壁的女生低呼一声，“同学，你还好吧？”

　　方小暖一直相信目光是有重量的，但眼下她无暇感受有多少重量压在身上，因为强烈的不适已经占据了她的绝大部分感官。

　　教官让一个女生扶她到校医室看看。

　　离开操场，在阴凉的校道上走了一会儿，不适的感觉逐渐减轻，在即将到达校医室的时候，方小暖将扶了她一路的女生喊停，“同学，我已经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女生劝她还是找校医看看，方小暖拒绝了，她不希望自己的军训途中出现校医室这一程，她从小就倾向于完美主义，虽然这次的军训已经出现了一些瑕疵。

　　在方小暖的坚持下，最后女生妥协了，不过她建议方小暖在校道一旁的长椅上坐一坐，而她则去校医室要一杯凉开水。

　　看着女生离去的背影，方小暖心想，她真体贴，还有就是，她真瘦。

　　微胖的体型一直是方小暖自以为最大的不完美，不过她并没有因为在意而尝试减肥。节食让人疲惫，运动则浪费时间，现在胖一点又怎样，还是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再费心不迟。

　　方小暖微微伸了伸懒腰，一个空的可乐罐忽然飞到脚下，她有些不悦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校服的高瘦男生正笑着对她招手，“不好意思啊，踢偏了。”

　　男生笑得很灿烂，微弯的眼睛里流溢着让人惊叹的光彩，方小暖一时失了神，直到男生走到身前才开始恢复知觉，但下一刻又有些手足无措，一颗心莫名其妙扑腾得慌。

　　男生弯腰捡起空罐子，随手投进不远处的垃圾箱，接着笑眯眯地低头看着方小暖，他刚要说话，身后的同伴却开始催促，“薄青筹，还有时间泡妞，当心回去晚了，领赏三十圈！”

　　男生走了，方小暖松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微烫的脸，心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反应？

　　熬过军训，高中生涯就正式开始了。对于方小暖而言，适应新的环境并不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当大多数的高一女生带着饭盒走向宿舍楼的时候，她已经像老生一样，用学校提供的餐盘在饭堂里开动了。当然，并不是独自一人，她有同伴坐在一旁。

　　她的同伴叫房楚楚，就是军训第一天扶她去校医室的那位。

　　“楚楚，如果你吃饭能吃快些，我们午休前就能多做一道数学题了。”方小暖的表情非常认真。

　　房楚楚笑了笑，说：“要不你别等我了，先回去吧？”

　　方小暖正要答应，一道人影忽然带着一个餐盘在对面的空座位上落座。

　　只看了来人一眼，方小暖立即低下头不说话了。

　　薄青筹笑嘻嘻地看着房楚楚，“这么巧啊，你也在饭堂吃饭。”

　　“嗯，快吃完了。”房楚楚应了一声，又胡乱吃了两口，接着就拿好东西站起来，表示要走了，方小暖连忙跟上。

　　“楚楚，你认识他？”方小暖问得有些心虚。

　　“哦，是初中同学。”房楚楚答得很随意。

　　方小暖没有继续多问。

　　从那天起，薄青筹每天中午都来搭台，房楚楚不怎么理他，他便找方小暖说话。方小暖开始还有些紧张，不过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她再也没有嫌弃房楚楚吃饭吃得慢，因为她自己吃得还要更慢一些。

　　方小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可是她没有办法，已经喜欢上了，还能怎么办呢？

　　她不是傻子，早就明白薄青筹喜欢房楚楚，然而根据她的观察，房楚楚似乎对他全无意思。天天月月，要是他始终得不到回应的话，总会有真正留心旁人的时候吧？就算没有，可以每天一起和他吃饭，一起说说笑笑，也是好的。

　　方小暖吃得越来越少。

　　有天中午，薄青筹发现她的餐盘里只有一份青菜，奇怪地问道：“小暖，你怎么吃这么少？”

　　减肥并不是光彩的事情，方小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

　　“还是多吃点吧，要不瘦成房楚楚那样子，多丑啊？”笑嘻嘻地看了房楚楚一眼，薄青筹将自己餐盘里的肉片全部都夹给了方小暖。

　　方小暖一瞬间红了脸，埋起头细细吃起来，完全分不清唇齿间是酸甜苦辣。

　　他喊房楚楚全名，却叫她做小暖。当天晚上，方小暖辗转到大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对床取笑她，“小暖，你昨晚说梦话了，温声细语的，梦见谁了啊，总该不会是看上周公了吧？只可惜听不大清楚，哎，楚楚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方小暖心里一惊，自己说了什么？房楚楚就睡在隔壁，她有听见，有听清楚吗？

　　房楚楚笑了笑，故作惋惜道：“哎呀，那真是可惜，我昨晚一上床就睡着了，错过小暖不可告人的秘密啦！”

　　方小暖这才松一口气。

　　可是隔天中午，房楚楚告诉方小暖，饭堂太闷热，她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打饭回宿舍吃。

　　她一定已经发现了。她的举动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在宣示，没了她房楚楚，自己休想靠近那个人吗？方小暖独自坐在饭堂，心中有些愤懑，也有些忐忑。

　　薄青筹过来没看见房楚楚，问清缘由以后，神情有些沮丧，但还是如寻常一样坐下来开始吃饭，方小暖不安的一颗心终于放稳。她感觉欣慰又高兴，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吃饭。

　　可是，到了第二天，薄青筹没有再出现。

　　原来离开了房楚楚，她真的就再也没有机会靠近他了。

　　方小暖心生罅隙。房楚楚也许察觉了，也许还没有察觉，总之，她待方小暖的态度还是如从前一样的。可是方小暖简直都不想和她接触，怎么看都只觉得她虚情假意。

　　方小暖开始拼命学习她原本成绩不错，而又最为讨厌的地理，因为房楚楚的地理每次都考第一。至少在这些方面，她们可以公平的一较长短。

　　就这样过了大半月，终于有一天，方小暖立下了决心要跟房楚楚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也许她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只看着便叫人难过。

　　方小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台词，只等着房楚楚从学校的小超市里出来。

　　薄青筹却忽然先从一边冒出来，“嗨，小暖。”

　　方小暖愣了一瞬，随即迅速反应过来，挽了挽跌落的碎发，不骄矜也不热情地回应了一声。

　　薄青筹四下扫了几眼，问她说：“房楚楚没跟你一起吗？”

　　方小暖不动声色地朝小超市门口看了一眼，“没有，她还在宿舍里没下来呢。”

　　“哦，那麻烦你帮忙转告一声，让她今天晚修下课以后到红墙等我，我有事情找她。”薄青筹交代完就走了。

　　方小暖站在原地，有些恍惚，心里一阵冷，一阵热，一阵冷，一阵热。

　　她没有跟房楚楚翻脸，也没有转告薄青筹的话。

　　晚修下课以后，忽然下起了暴雨。方小暖拉着房楚楚冲进宿舍楼，心想，或许老天爷也是站在她这边的。

　　因为太喜欢，所以做不到成全。滂沱雨声中，方小暖始终无法入眠。她希望薄青筹会淋雨淋出一场病来，然后休息几天，难受一阵子，吃一些药，最后病愈，同时也把房楚楚给忘了。

　　那么她自己呢，是不是也应该到外面去淋一场雨？

　　她没有想到隔天晚自修的时候，薄青筹直接冲进了她们班课室。

　　他将房楚楚拉了出去，迟疑片刻后，方小暖咬牙跟上了，背后是沉甸甸的重量。

　　第一次心动，第一次迷恋不可自拔，第一次丢下矜持费心迎合，第一次以满心期盼收获失望，第一次因爱而不得生出阴暗之花。故事还是残缺的，她不甘心就此停下脚步。

　　薄青筹把房楚楚一直拉到楼下，方小暖不敢伸出头窥探，只躲在楼梯上偷听他们说话。

　　“薄青筹，你是不是疯了，快放开我！”房楚楚压低声音，怒意却很明显。

　　“我就是喜欢捉着，就是喜欢不放。”薄青筹的声音里也带了不少情绪。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方小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她害怕被发现，努力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块冰凉的瓷砖。

　　打破沉默的是房楚楚冷却下来的声音，“好，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又是一阵安静，接着夏蝉开始鸣叫，好吵，听得人心慌意乱。

　　良久后，终于响起薄青筹克制的声音，“你昨晚为什么不来，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方小暖的心跳在瞬间加速。

　　“昨晚？”房楚楚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疑问，不过很快又转变为方小暖无法理解的冷淡，“有什么话现在说也一样。”

　　“房楚楚。”薄青筹将这个名字念得咬牙切齿，但随即又软了下来，低沉的语气当中甚至透露出哀求的意味，“你知道我喜欢你。”

　　张扬自负如他，竟然也有那么卑微的姿态。方小暖感觉一颗心仿佛正被一双大手用力压紧，闷得她几乎不能好好呼吸。

　　房楚楚过了好一会才说话，语气还是淡淡的，“喜欢又怎样，难道我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薄青筹马上接话，“那么我就坚持到你不舍得拒绝。”

　　“你不应该只看着我。”房楚楚顿了顿，“也许在你身边早就有着……”

　　“那些我只能辜负了。”薄青筹语带倔强地打断了房楚楚的话。

　　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塌下，方小暖愣住了，捧着一堆冰冷的碎片独立在废墟中间，四周没有光明，只有尘埃，而她也蒙上了一身黯淡的灰。

　　他说，那些他只能辜负了。

　　真的就非她不可吗？方小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不，你可以尝试着……”房楚楚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么突兀，那么扎心。

　　他是不是吻了她？多么偶像剧的情节，那自己算什么，用来衬托主人公的头号配角吗？无需幻想，原来她真的只是一块冰冷的瓷砖，方小暖仰起脸看着橘黄色的顶灯，企图阻止眼泪的滑落。

　　片刻后，那边响起了薄青筹一声笑，透着些孩子气的得意和狡黠，“房楚楚，你始终没有正面否认过喜欢我呢。”

　　他是那样的满足。倚在清凉的墙壁上，方小暖捂着嘴巴无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