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楚纪》青俗

1、陈聪林：少年都有心底事

　　陈聪林是锦绣中学初三七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初中的学生其实非常让人头疼，他们刚刚挥手告别童年，一方面心智尚且稚弱，一方面却企图马上褪去青涩步入成熟，矛盾之下，各种忧愁和叛逆总是上演得异常频繁。

　　作为一个敏感细腻的语文老师和一个必须面面俱到的班主任，陈聪林每天要面对并且处理的学生问题可谓层出不穷。

　　这天放学以后，他把自己的科代表房楚楚和男班长郭许祁喊到了办公室里头。

　　看着负手立在办公桌后面的一双少年，陈聪林在心中暗叹一声，这两人倒当真是般配，只可惜现下还早了些，没有到合适的年纪，如果这时候耽误了学习，没准将来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略微考虑了一下，他以指骨敲桌，先朝郭许祁问话，“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们过来吗？”

　　这种事情如果男孩子能够勇敢承认，那女孩子接下来也就没那么难堪了。

　　通常来说，在这个年纪的男生，大都满腔热血无知无畏，恨不得每天世界大乱好出来当个英雄，但出乎陈聪林的意料，郭许祁始终保持着沉默，他的目光微垂，让人看不清楚眼睛里面的内容。

　　这让陈聪林感到些许吃惊，论起胆量和责任心，这个班长可是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

　　无法之下，他只能看向女生，“楚楚，你呢？”

　　房楚楚肯定会说的。果然，她面无表情地开口了，语气淡淡，不过仔细听，还是可以捕捉到几分赌气的涩意，“那张纸条是我写给郭许祁的，纯粹是我自作多情。”

　　陈聪林扫一眼郭许祁，终于察觉到少年微微跳动的眉心，沉默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说：“算了，你们都回去吧，不过这种事情，老师不希望再发生了。”

　　郭许祁应了一声，接着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在和房楚楚擦肩的时刻，他停顿了一瞬，就是从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瞬间，陈聪林确定了他的心意。

　　郭许祁后悔了，他在懊恼刚才的犹豫。只可惜自尊倔强如房楚楚，是不会再次给他机会的。这也是陈聪林轻易饶过二人的原因。

　　眼看着郭许祁已经出了办公室，房楚楚却仍旧站在原地，迎着陈聪林探询的目光，她睁着一双大眼睛，不依不饶道：“老师是不是也应该找一下薄青筹同学。”

　　第二天的同一地点，同一时刻，站在办公桌后头的人，成了班里最让陈聪林头疼的学生。

　　个子高，外形好，原本就已经惹眼，不爱念书的同时还要喜欢带头捣乱，明明是老师的眼中钉，反倒成了不少女学生的崇拜对象，要好好惩治吧，偏偏人家父亲又是个不小的官。

　　“老大，找我有事吗？”薄青筹手里抛着一只苹果，面上挂着没半分正经的灿烂笑容，搭上整齐洁白的牙齿弄得像在拍牙膏广告。

　　“昨天数学课上的事情，你说说看。”说这话的时候，陈聪林在心里头已经预备了不了了之。其实薄青筹也没有多么的过火，要不是房楚楚要求，他还不想将这个混世魔王喊到办公室里来。

　　“也没什么，就是语文科代和郭班长上课开小差扔纸条，我一心维护课堂秩序半途截下，结果数学老师错拿好人当贼办，让我站起来将纸条的内容跟全班同学共享，结果也就这样了。”薄青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手里还在一刻不停地继续抛着他的苹果。

　　倒是他有理了，那只被抛来抛去的苹果晃得陈聪林眼花，他摘下眼镜，摆摆手，“行了，早点回家吧。”

　　“老大，早恋是不对的，奸情一定要掐灭在萌芽时期。”薄青筹笑嘻嘻地接住跌落的苹果。

　　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陈聪林皱起眉头，看着薄青筹行至门边，忽然间心头一动，又将少年喊停，“哎，等等！”

　　薄青筹转过头来，嘴里正在咬着那只苹果，大半个身子染上了温柔的夕阳之光。

　　年轻真好，连眉头发梢都是生动的，陈聪林笑了笑，“你成绩不是不太好嘛，也不能总拉班里的后腿，这样吧，我让语文科代和班长轮流给你补习。”

　　补习的事情还真的就这么定下来了。其实按照陈聪林的意思，补习只是个幌子，实则是希望他们三个人多多接触交流，不要因为数学课上的一场风波结下梁子，否则对着闹起来，手心的肉不舍得打，手背的刺又不敢打，头疼的不还是他这个当班主任的？

　　薄青筹倒是无所谓的接受了，郭许祁那边也没什么意见，就是房楚楚有些抵触，不过她越是这种态度，陈聪林便越是坚持。

　　最后终于敲定，每周二放学后，由郭许祁负责给薄青筹补习，到了周四则换成房楚楚。

　　补习的地点就在陈聪林的办公室。办公室由陈聪林和学校里的几个副科老师共用，不过副科老师嘛，工作比较清闲，一整天不在办公室也是寻常的事情。简而言之，办公室里有的是空闲的地方，薄青筹他们不愁没有独立的空间。

　　最开始的时候，陈聪林还有些不放心，老是借着倒水、去柜子里查找资料“经过”薄青筹他们所在的格子间，不过两周下来，眼看学生们都相安无事，他也就稍微安心了。

　　这一天轮到郭许祁替薄青筹补习，陈聪林批完作文一时得闲，便对他们那边格外留心。

　　两个男生坐得比较远，不过办公室里头没什么杂音，只要有心，说话声还是可以大概听见的。

　　郭许祁：“这道题目虽然没有明确说明，但g一般默认为9.8牛每千克……”

　　薄青筹：“你觉得我们班谁最漂亮，许月盈，杜晓秋，还是房楚楚？”

　　郭许祁：“像这样的基础知识，如果不记下来，很多题目就没法做了……”

　　薄青筹：“对了，房楚楚最近都不问你问题了，你们是怎么了，柳明堔他们这几天都在研究你们俩呢，你到底喜不喜欢房楚楚，表个态让同学们八卦一下嘛。”

　　郭许祁没再吭声，陈聪林正打算过去提醒薄青筹端正学习态度，忽然又听见薄青筹得意起来。

　　“七十八克，十三米，这回该对了吧。”

　　“嗯。”郭许祁淡淡应答。

　　陈聪林靠回椅子背上，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隔天轮到房楚楚过来，倒不用陈聪林刻意留心他们的动静，随随便便就能听个仔细——两人坐的位置就紧挨着陈聪林的办公桌。

　　薄青筹倒也老实，没有对着郭许祁时候那么多的闲话，只有遇到不懂的地方才会开口问一下，问完又安安静静地继续做题，而房楚楚虽然不热情，但到底也没有敷衍他，就是语气有些冷淡。

　　看来薄青筹也知道房楚楚真心不待见他，所以才会特别规矩。陈聪林拿起杯子喝了口茶，继而心思又是一动，诶，这小子是不是想让楚楚顾忌着自己这个班主任，这才特意挑了紧邻的位置。

　　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样的，郭许祁来的时候，他们准坐得远远的，一轮到房楚楚，回回就在边上。洞悉了薄青筹的心思，陈聪林不禁笑了笑，这鬼孩子，挺精的嘛。

　　接近学期末的时候，陈聪林出了趟近似于福利旅游的远差，等他再回到学校的时候，期末考试的具体安排都已经发放到每位教师的办公桌面了。

　　眼睛盯着考试安排表，其实陈聪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发现此刻的办公室里有些不寻常的味道。

　　今天轮到房楚楚给薄青筹补习，两人如往常一样安静，问题是，他们并没有坐到这边，反而坐得有些远。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陈聪林拿起桌面的茶杯，随手将杯中剩余的茶水浇到电脑隔壁的仙人掌上，接着起身往门边的饮水机走去。

　　房楚楚的神情怎么温和了不少？薄青筹一贯的嬉皮笑脸又露出来了！

　　接满一杯水，陈聪林带着满腹狐疑回到了座位上。

　　补习到点以后，他留下了房楚楚。

　　“楚楚啊，我这几天在写学生评价，写到薄青筹的时候有些无从下笔，你给他补习也有段时间了，能不能说说你对他的看法？”打了两年多的交道还不知道应该给什么评价，这个借口有点低级，陈聪林刚说完就已经后悔了。

　　所幸他面对的不是同龄人，而是一个因为心存尊敬，不会轻易质疑他的学生，房楚楚回复得迅速而坦然，“聪明，可是很懒惰，喜欢捣乱，不过偶尔也会帮助同学。”

　　“怎么，他帮助过你？”陈聪林刻意把话说得漫不经心。

　　迟疑片刻，房楚楚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明显是不愿意详谈。

　　陈聪林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在他出差的这两周期间，薄青筹帮过房楚楚些什么忙，然后他们的关系就缓和下来了。

　　“快要期末考了，你和班长给薄青筹同学的补习任务就到此结束吧，多花些时间好好复习，语文这科可要争取保住第一啊。”交代两句，陈聪林便让房楚楚回家了。

　　房楚楚这孩子陈聪林颇为了解，她表面上和郭许祁有些类似，都是温和平淡的样子，自持也自矜，说白了，就是有些放不开的好学生，但其实骨子里呢，她和薄青筹反而要更接近些，早熟、骄傲，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

　　房楚楚能给郭许祁写那张纸条，说明她的确十分喜欢他，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很难再度对郭许祁敞开心扉，可是那种不久前还强烈存在过的喜欢，是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够烟消云散的，所以猜测她移情于薄青筹，明显是不正确的。

　　可是薄青筹呢，难道他对房楚楚也没有半点心思？楚楚是棵好苗子，可不能就这么断送了。

　　思前想后，陈聪林越发觉得停止补习是明智的决定，反正他最初的目的也已经达成。

　　寒假很快就来临了。

　　今年上头捉学校违规补课的现象捉得紧，锦绣中学不敢顶风作案，所以这一届的初三学生获得了罕有的完整假期。

　　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陈聪林找到了一家挺有名气的补习社，赚点外快。

　　结婚的时候拮据，后来有了孩子就更加不舍得花钱，拖了那么多年，今年非给老婆买枚钻戒不可。陈聪林边解围巾，边走进补习社。

　　抬头和一位老师打招呼的时候，正好撇见一道有些眼熟的高瘦身影拐进了某间课室。

　　“薄青筹？”陈聪林喃喃。

　　身前的老师立即接话，“哎，你认识他？是我班的帅哥，挺聪明的，就是基础差，好像是报了全科。现在的孩子就是喜欢这样子，平时不好好学，非要混到最后才开始努力。”

　　“总胜于无嘛。”陈聪林敷衍应答。

　　薄青筹开始发愤图强？这太让他感到惊讶了。按理说，这样的家庭，又一贯不读书，应该不会临阵冲刺才是的。当兵，出国镀金，就是混日子也混得起，有的是出路啊，怎么忽然间就开窍了？

　　难道这次期末考，他的进步不是侥幸？陈聪林带着一堆疑问走上二楼。

　　一模考试，薄青筹超赶两百位，总分跻身年级前一百，尽管只是百名榜当中的吊车尾，然而已经足够叫人吃惊。

　　课室门外的走廊上，陈聪林笑着拍了拍薄青筹的肩膀，“只剩下一个多月了，要努力保持啊。”

　　少年一脸无谓地笑了笑，眼睛下面的乌青变得更加明显，打一声招呼，他转身走进了教室。

　　是想追上她吧？陈聪林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到了正在座位上看书的房楚楚的身上。

　　因为喜欢一个人才努力学习，在成年人看来，也许是好笑而幼稚的行为，就算是当事人日后回忆起来，也许也会自嘲一笑，感慨年少时的单纯无知。然而作为一个反复目睹这种事情的老师，陈聪林是理解并且认可这种上进的动机的，在他看来，虽然努力靠近一个人显得有些抽象而缥缈，但到底也是一种光明正面的能量。

　　何况，这才是青春啊。陈聪林感慨地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许惋惜，到了两位数这一段，要继续大幅度靠前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起点太低，起跑太晚，薄青筹只怕是再聪明也追不上了。

　　志愿意向表收上来以后，陈聪林特意先翻出了薄青筹那张。不出所料，他的第一志愿果然和房楚楚相同，填的是执雅——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高中。

　　后面的志愿却都是空白的。

　　陈聪林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提笔替他填上了几所分数合适的学校，希望他在最终网上填报的时候愿意参考。

　　中考很快就过去了。

　　市里在推行无纸化办公，从今年起，中高考试的成绩都直接在网上公布，不再往学校下发纸质成绩单。

　　中考成绩查询系统开放的那天，陈聪林和全市的应届生一同起了个大早。打开家里的电脑，登陆到教师专用页面，怀着还算平静的心情，他点开了锦绣中学的考生总分排名单。

　　房楚楚排在第九，被执雅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跳过了不少熟悉的名字，陈聪林点着鼠标缓缓下拉，直至薄青筹的名字出现。

　　六十九名。

　　看着这个排名，陈聪林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样的名次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忧的是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名次被执雅录取的几率几乎为零。

　　到底还是不行啊。虽然早有预料，但陈聪林心头仍旧泛起了淡淡的遗憾。

　　不过他忽视了薄青筹的家庭背景，对于薄父而言，几十分的差距并不是那么的无法补救。

　　薄青筹最终还是被执雅录取了。

　　派发毕业证书，也是学生们最后一次集体回校的那天，陈聪林找了个没人留意的空当，低笑着嘱咐薄青筹道：“上了高中也要好好努力，楚楚可是要念重本的。”

　　也不管少年如何反应，话一说完，他立即背着手走出了教室。

　　他们会不会在一起呢？就好像水晶，蝴蝶，甜梦等美好事物一样，年少时的爱情虽然梦幻吸引，可是也同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可惜郭许祁考完试就出国了，不然他也会进入执雅……不知道房楚楚是不是还喜欢他呢？想到这里，陈聪林觉得有些遗憾，他原本还想着，在今天把房楚楚当初写的那张纸条拿给郭许祁呢，到底是一份珍贵的回忆啊。

　　陈聪林并不知道，那张纸条早已经不在他的办公室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