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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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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建川履行了诺言。于是,顶着又一次被毒品侵蚀的身体宋萧然在重重监视之下又一次步出了霓虹夜色。
衬衣、仔裤、鞋子、外套,整整齐齐叠放在床上。南地温暖,不辨秋冬。
车子穿过城市,犹如用利刃轻划开美人的脸颊。港城南部的岛屿,分山分水,新也好旧也罢,边界自在人心中筑构。
六道无畏,与愿众生,佛陀慈目,垂顾天地。世间犹如火宅,唯有兰若一方宝相华千般,辟出莲花清静台。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自己赌上一切换来的外出不过是为了要去拜佛而已。
“有钱吗?”已经是初春了啊……立于山门之外的宋萧然看着目力所及处如水墨般侵染开来的新绿微转过头问身旁负责看他守的小弟。回首间,风华尽散作东风化入天地间。
后者在一惊之后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厚厚的一叠纸币被递过来,离开前许留臣应该都吩咐齐全了吧。
抽出一张投入木箱作为功德。左手拈香在火种畔点燃,高举过头顶。宇宙八荒尽在心外,只余一点澄明。
“请你们都在外面等我。”正殿前宋萧然的声音并不震耳却也容不得任何驳斥,随后不顾答复,无视了停留在背脊上的那些异样目光,拾级而上。
恭敬地跪在拜垫之上。五百贤者,悲欣怒惧。前世,今年,来生,三佛并立。贤劫,星宿劫,庄严劫。若有一日自己能够放下一切,今生所历便皆是修行了吧。可终究自己不是释道弟子,所以不得超脱不得救赎。
跪在此处,此时此地,是因为那个人信,那个人在乎。所以,自己便来替他了此心愿。舍身就道,毁身成忍,心有善念,便似莲花次第开,清凉四方。那个人到底是善良的,善良的人无法在修罗场中存活到最后。
若有真有来世,你可愿渡我?不,做人太苦,只望你不再有来世。诸天神佛在上,祈愿季赫生早成正果永脱轮回苦。三叩首,不是信徒,却是绝对的虔诚。
起身时候旁边的拜垫上多了个人,不是外面队列里的。
“宋少。”故意压低的声音,是他的人。
宋萧然闭了闭眼相应,“他是怎么去的?”知道了结果,过程就必须更加清楚。
“季哥去码头接货,对方要通吃。小帮派,不过埋伏做得周全。”那人顿了顿,“最后也就是一枪穿胸而已,没受什么苦。”
“好。”宋萧然点头。
“宋少对季哥的情谊大家都记得。请您保重好自己,其他剩下的自然都会有人去做。”那人道。
“好。”也是了,那么泼天的闹法到最后竟然是为了去庙里上柱香,息城里不用传也已经沸沸扬扬了吧。别人嘴里的,逢场作戏也罢,情深意重也罢,水性杨花也罢,心冷如冰也罢,自己但求无愧。也算是感谢吧,最基础的那份是。但骨子里却也不是。最多,是舍不得。宋萧然有预感,对季赫生他怕是要欠下很大一份了,而且根本没有偿还的机会。不过既是他想做的无论结果尊重都在最先,只是……“我多说一句。他已经不在,所以你们大可不必。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有,你们也有,没必要凭白……”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宋少,季哥在的。我们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我们的手脚就是他的手脚。”字字千钧,承起男儿重诺,说话人的眼中精光灼灼。季赫生好担当,有这样一群兄弟。
“这下,下辈子真的要结草衔环去找他了。”宋萧然摇头,一个两个都这样,真是败给他们了。
那人闻言微笑,道,“那是宋少您自己的事情。”
“是呢。”宋萧然举头看向佛像再次合上双眼,待再睁开时来人已经不见。如果这是他所希望的,自己就如他所愿吧。
宋萧然缓缓闭上双眼合掌为什长,再次三叩。我愿如阿难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他从桥上经过,只求助他行一段平坦路。非如此,无法抵偿这半世恩义。
出得大厅,门外的人早就整齐地站到了两边。院中银杏树下许留臣背对着他,长身玉立。即使经历了那么多,当初这个男人吸引自己的那些还是在的。不过,也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彼此才不复当年。
“有饼干或者面包吗?或者,有米粒也可以。”宋萧然问。
许留臣未转身,也没有回答,迟疑片刻后却把手伸进了口袋开始翻找。于是,剩下的人也动了起来。
“宋……先生。”
有人走上前,亦步亦趋,小心翼翼。近了仔细一看不过十几二十岁的样子,眉眼间的青涩都还没有褪干净。应该是入帮没多久的新人,息城的人是绝对不会叫自己先生的。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因为什么得到了这份信任,能够参与到自己这种身份的人的事情中来。
“早上吃剩下的……”托着半包苏打饼干的双手微有些发颤,话才说完就脸红,就好像是老师面前最乖巧的学生。即使如此,杀人的时候也不会仁慈半分吧。宋萧然眼神微黯,自己也是玩枪的人,就算被各种手段消磨得再深,在看到那双手上的茧子的时候最基的判断推理能力是不会失去的。
可惜,却也不可惜。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死不休。这是千年以来的法则。
宋萧然拿过饼干仔细碾碎了,站在台阶上小心撒到两个为鸟雀施食的石台上。只几分钟,真的就有胆子大的麻雀落下来啄食。
指尖沾着饼干的碎屑,沙沙地摩擦着皮肤。手腕被握住,看到那块擦着自己手掌的手帕时宋萧然微微一愣。Burberry的经典驼色格子面料,某年的圣诞节还是情人节,不记得了,自己送给许留臣的。
“从来不知道你信佛。”许留臣本想说“以前”的,思考过后还是用了“从来”。
宋萧然摇头,“既然进了这道门就要守规矩,道理和帮派是一样的。”说完便独自走到树下抬头仰望,应是早春时节农历二三月的光景吧,枝头有细小的嫩叶。银杏是秋天要落叶的乔木,即使长在这里亦不会改变。那一树的灿烂真的是浅金色的,风过时候如蝶舞般飞满深色的路面煞是好看,自己已经许久未见到了,没想到会在此刻如此想念。这样的生活,最怀恋是四季变换的景致。
许留臣道,“我在镛记定了位。”
宋萧然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地,只轻轻掸了掸手帕,折好,物归原主。
许留臣接过帕子,犹豫一下,语气小心,“或者也可以去别家,如果你愿意。”他没有想到今次的自己可以如此包容地面对宋萧然的沉默。
宋萧然背转过身去,“听你的。”
一声平静叹息,许留臣以为自己听错,竟是觉得莫大荣幸,语气间微有仓皇,“好,好的。”
宋萧然没有看他,所以自是发现不了他脸上的惊喜。
凝视着那双垂在身侧的手,许留臣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被许留臣牵着,宋萧然乖觉地跟着他的步子,又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的相伴,这次是走出庙宇,走下山,进了停车场。许留臣为他开车门,像以前一样细心地用手抵在门侧,然后在关上门坐进驾驶席后探过身来为他系上安全带。
对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宋萧然只是木然,连微笑都懒得,更何况那些需要消耗更多体力的反抗。爱么?不爱了,早就不爱了。很么?恨比爱要难。既然连爱都已经放弃,更何况艰难百倍的仇恨。
叶建川对于许留臣的私人空间还是选择了诸多尊重和保留,所以许留臣并没有费多大的工夫就可以打发干净所有随行的人。踩下离合器,左手操控方向盘,他依旧伸出右手去握宋萧然的手。
骨节分明,僵硬而又细瘦,冷冷的。原来刚才一路行过并不是错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曾经摩挲过玉器和绣片,画过油画,做过意面,擦过紫砂茶具,也握过枪杀过人的手变成了这样……想不起来了。许留臣原以为自己会记得的,可是回忆了很久还是想不起来了。仇恨,不是模糊,多少却有点抽象。有记忆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而宋萧然,自己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知道并不比自己轻松多少幸福多少,至少在母爱的获得上两个人都是如此。恨吗?不敢不恨,只是太难。难以置信仇恨对于自己居然会是那么地重要,重要到会让自己亲手去毁灭掉那些与自己相连的美好,重要到需要不断地自我麻痹才能够坚持下去。爱吗?从来,就没有不爱过吧。即使知道他委身人下变得如常人所说的那样肮脏,即使知道他爱上了另一个人,对他的感情依旧在阴暗中滋长,如同苔藓般,没有日光也依旧能够蔓延。爱,果然要比恨要简单。
许留臣暗自看向宋萧然,英挺的侧脸神色安然。刹那间,心痛难当。沧海桑田,这个人在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依稀还是当时光景。
看到店面招牌时宋萧然驻足了半刻,毕竟是从前最喜欢的酒家之一。古人常说物是人非,放在自己身上却是要反一反的,因为就当下而言改变的似乎只有自己。
熟悉的内堂格局,熟悉的包间,熟悉的位置,服务生一如既往很知礼节地把菜单捧到了自己面前。宋萧然抬手挡下,摇头,又补充了句,“我是客人,客随主便。”
于是许留臣便爽快地把厚重的烫金册页接了过去,未翻看,道道菜品名目就脱口而出,还有宋萧然过去饮食上所习惯的调味和忌口。
老火汤、腊烧、海鲜、点心、糖水,满满当当一桌。不过是两个人吃饭而已,竟是摆了如此排场,一个旁人都不在,是要做给谁看呢……宋萧然一时间不知道除了可笑还该要作何其他感慨。好在这样的老字号酒家服务生多是训练有素加之又经历过不少大场面的,自然能够做到丝毫不显山露水如常地微笑着倒茶布餐。
本以为宋萧然没有拒绝这顿饭,却未想到不拒绝并不等于接受,看着对面的人只喝过一杯茶后就再没有过任何动作,服务生来来去去,当着一班外人许留臣不能多说什么。好不容易一路干熬到菜都上齐之后,才终于得以正大光明地开口清走所有闲杂人等。于是,待旁人散去,房间里的气氛或多或少又开始显得有些局促。
许留臣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地拿起筷子拨开葱姜,自鱼的背脊上夹了块放到垂首而坐的那个人面前的小碟子里,“东星斑,加豉油清蒸的,趁热吃。”
这是何必……看着眼皮子底下的鱼肉,宋萧然终究忍住摇头面无表情地提起筷子。对座的那个人见自己不拒绝,随即又动筷,于是他便也只能一样一样被动而又机械地吃掉被送过来的食物。
这样的饭局菜色是该要有好酒相佐的,事实却没有,席间不过只换了泡茶水。入杯时候馥郁满堂,是桂花龙井,倒也难得。
回程时候许留臣带他去画廊观展。极豪华的私人会所,垒石作山,蓄水为池,养许多尾三彩锦鲤,见到人来自然靠近,沉沉浮浮,该是能博不少宾客展颜一笑的。
半堂文艺复兴西洋油画,半堂宋元工笔山水花鸟,截然不同的陈设。看到拉斐尔的人像,略微惊奇,误以为是真迹,细看之后还是发觉破绽。一页宋人绢面花卉倒是没有争议,粉红粉白两支芙蓉盛放,花间舞一只彩蝶,盖了清朝王爷的朱砂私印,千年风雅。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那人见了该是要欢喜的。宋萧然眼神一黯移开步子,然后便对上了许留臣戾气的双眸。
以为要挨打的,最基本一个耳光总要的,或者少不了恶言相向。再一想,毕竟公众场合文化之地,息城少东家还是要脸面的,所以依旧可以不卑不亢挺在原地。
徐留臣不是傻瓜,看到宋萧然面上不动声色,但他绝对猜想得到其中纠结顾忌,甚至还可能有害怕颤栗。说不嫉妒是自欺,却也不舍得再追究。于是,宋萧然又被许少爷一路拖进了会所庭院里的咖啡座。
清淡的红茶拿铁,满满一大杯。手工饼干精致地码在白瓷碟子中。依旧没有食欲。宋萧然起身走到池边,有微风,和暖的,并阳光一同落在肩膀上。
突如其来的麻痒,渗心透骨,万蚁侵身,百鬼噬魂。宋萧然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反手打落了桌上的玻璃杯,不顾一地的残茶徒手拢过尖锐的碎渣,满满一掌心,眉也不皱直接按到了手臂上。
满掌猩红,没有丝毫痛感,所以放肆地笑出了声音。
许留臣听见声响一回头立刻从座椅里弹跳而起,重重一手刀朝他颈后挥去。和画廊老板是故交,从特别通道抱着他绕过大庭广众自后头离开。一通电话,车钥匙扔给了火速赶来的帮中下属。带着他坐在后座,把他的身体放平,让他枕在自己膝上。看着那张微微泛青的呓语着的极不安稳的脸,还有似是才发觉的已是极瘦的躯体,终于,许留臣承认,自己和父亲的所作所为,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