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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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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仇,旧恨,前怨,后怒。道上的事情谁能解得清因果,不过轮回罢了。谁对谁错,没有定论。看得见的,必定是眼下的,但是在看不见的地方,谁又是谁的正义。谁没有故事,谁没有背负。佛家七个字说的极好,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日过后许留臣去见了在岛外清修的伯父,伯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煮了茶让他陪饮。回来之后许留臣并未想父亲报备,亲自把宋萧然送进了医疗所。疗养院极为清静,本就是息城的产业,加上往来皆是心腹,只是尚未接父亲的班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有牵挂就意味着软肋。所幸的是除却父亲的旁杂眼线这里还有众多其他帮里帮外的派系,掣肘间竟然一直维持着微妙平衡。
许留臣知道父亲在有意地为难着自己,帮内的事情和帮外的产业,几乎在一夜之间都压到了自己的肩上。但是每天他依然在这些繁琐中找寻着间隙,带着佣人炖好的温补的老火汤水在医院和寓所间奔走。
对待宋萧然,医生和护士自然处处小心,他们对他的事情早有耳闻,但当真正看见少东家围着那个病床上的人团团转的时候想不吃惊也难。少东家那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居然也有这么温情耐心的一面。撇开了重重流言和现实,他们也感觉到宋萧然并不是个多难相处的人,多数时候他是安静的,只要是意识清醒时候他总会有礼貌地向身边每个人微笑道谢,言谈举止温和有度,骨子里透出来的儒雅,比起一般好脾气的人还要柔软太多太多。只一点无法拂逆,无论多痛苦他从不肯用药。
这一次的戒断症状比以往都要来得凶猛,宋萧然每经历一次就是被剥去了一层血肉。自始至终都清醒着,分毫苦痛他都记得,因为实在太过深刻,连刻骨铭心都不足以形容。可是他平静坦然受地接受了所有,用这些来惩罚自己,惩罚看着自己的许留臣,也惩罚那些看着许留臣的人。所以,他甘之如饴。
身体越来越虚弱,因为无法进食。每天每天,二十四小时中宋萧然面对最多的是许留臣焦躁的脸,其次就是医生束手无策的眼底的恐惧。宋萧然不是没有求生的欲望,只是如果自己就这样离去,未必也不是件好事,让一切恩恩怨怨就这样陪着自己一同消失……
不是第一次了,宋萧然当然清楚不借助任何药物一味干熬是多么自虐的行为,只是,必须如此。他想要完全清醒地去面对一切,再不要这或许不会长久的人生中存在任何断层和空白。只是许多事情到头来还是事与愿违。
意识先于□□清醒。努力聚集起注意力,然后尝试着慢慢地移动右手。指尖的触感,还有手背上皮肤的触觉,应该是暴露在空气中吧。
感觉到微冷后才回想起,已经不会再有人伸手过来握住自己。
收起手掌,指尖微麻,握力依旧不理想。宋萧然自嘲一笑,随即移动视线。
房间里光线晨昏。深蓝色绸缎床单,身上盖了薄被,衣服在枕边放着。
单独的房间,只有一张大床。极简的卧室陈设。光脚踩在实木地板上,拉开两层靛青色厚麻窗帘。落地的玻璃窗,阳光自青空而来落得满身亮暖。一楼,却在半山,远处是港湾,有海鸥。
天气很好,海水似宝石,蓝而通透。
亚麻居家服,一双简单的黑色手纳千层底布鞋。是那个人向来的取舍。
穿过书房,两面整墙的古籍,新刊旧本,线订函装,累累满目,汗牛充栋。老鸡翅木书架,纹理色泽均是讨喜。角落有只花几,于是才发现这漫了一室的馥雅香气。摆一盆春兰,宋锦旋梅。这样的宝物是极难侍弄的,他倒也放心,不怕自己不留意一抬手就给毁了去。
转到客厅。极为明亮的宽大空间,白色墙壁,胡桃木地板。全进口的北欧樱桃木餐桌,深咖啡色。厚重,稳妥,简洁有力的审美。
餐桌上的紫砂锅插着电源,里面温着白粥。两只粉彩小碗,各反扣一只同套的小碟。起开,一点经过腌制的雪里蕻,四块新蒸的糯米糕点。另摆一副干净的空碗筷。
全玻璃天井,中间陈一尊北魏菩萨,秀骨清像,面容隽永。佛前面放一只小香炉,铜制,包浆温润,岁月中不知经过多少摩挲。炉中是空的,主人家离去前已将所有收拾妥帖。不是没有分量的东西,依旧可以单手拿起,背面有“大明宣德年制”字样,清中期的仿品,逃不过宋萧然的眼睛,自然也欺瞒不了它的主人。取过旁边放着的那袋全新的御香灰倒进炉中,用灰压压紧实。犹自打开一旁的烧桐盒,用打火机点燃盘香,右手轻轻煽熄余火,置于香灰之上。
星洲一系,青烟袅袅,扶摇白云。退过两步,双手合十,于佛前效礼。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却只一场蓬莱蜃景。
“宋少。”有人进来,隔着五米的距离站在左手边。清瘦的中年人,皮肤有点黑,穿对襟中装,洗得发白的袖口。洁净,稳重,语气温和,和那个人一样,只是多了一层仿佛幼时家中长辈般熟悉的包容感,“我是阿生的管家。”
“承蒙照顾。”宋萧然低下头,向他躬身行礼,“季掌堂平时怎么称呼您?”
“宋少过谦了。”那人坦然相受抱拳回礼,少有的江湖老派人的做法,“鄙姓赵,宋少要是不嫌弃叫声阿祥就好。”
“祥叔。”宋萧然微笑。能被托付的,自然是那个人最信得过的人。
赵祥见他笑颜,微一愣,道,“宋少,息城少东家正在宅子外头。”
该来的还是来了,宋萧然叹息一声,“见吧,就在这里。走外道。”不想让留存着他气息的空间被外人侵犯。
“是。”赵祥点头,未转身,只停在原地。
宋萧然略一犹豫,道,“再取一套紫砂茶具来。”
此时赵祥才退了下去。看着他的背影宋萧然有些动容,原来那个人对自己的了解竟是比过往的任何人都要透彻,甚至,胜过家人。
赵祥礼数周全地领着许留臣,从紧贴着宅子外墙建造的回廊走进来。一路上皆是沉默。待走到一片竹林前,躬身颔首,道,“您请。”语毕,不多说一字,转身退走。
许留臣作为息城少主从未受过这样的怠慢,但身边无人,一时间竟也无从发泄。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独自踩着碎石小路往前走。
竹林尽头是个厅堂,对门大开,一眼就能望到底。里面坐着的正是那个让他差点把香港翻了个天地颠倒的人。
许留臣并不着急,先打量起了四周的陈设。不得不承认,原来主人的品味确实不俗。不过在了然的同时,他却也生出几分轻视来,“是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可惜布局再好也逃不出息城的势力。”
朗朗话音传出,许留臣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宋萧然的对面,径自坐定,依旧是那副目空一切的样子。
宋萧然不说话,只低眉顺目地放下青瓷小盏,自公道杯中到过一杯茶平静地推到许留臣面前。原来,当初自己迷恋的这个人的狂放和自信,到了今时今日也是可以变成对于失礼的厌恶的。
“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桌面上的茶具齐齐一跳,许留臣终究还是没能克制住怒意。
“第一,我没有逃跑。第二,我不是自愿来这里的。”宋萧然缓缓抬手取过摆在一旁的茶巾,小心地擦去溅出来的茶水,“不过,照现在的结果,无所谓你怎么想。”
“那么大的一张网,那么精心的一盘棋。都是为了你。”许留臣自觉有些挫败,悻悻然拿起面前那杯茶,一语双关,“他比我想得要深。”
“那是因为你们从来都只当他是一把枪、一堵墙、一样东西,却从不把他当做一个人去尊重对待。否则,今时今日在这里的又怎么会是我。”说道此处宋萧然忽然发现,原来,在季赫生这件事情上,自己到底还是有恨的。
“不是你又该是谁?”许留臣皱眉,难道息城里还有暗桩。
宋萧然笑了。如今褪去所谓的情爱光环再回头看,这个曾经让自己倾尽所有感情的人和这世上其他大部分的是人一样的,一样的平庸,一样的……唯利是图。也是了,这些台面上的少东家、堂主、长老们能有几个能真正有情。江山美人自古的永恒选择,孰轻孰重。那么致命的东西,也只有季赫生才会傻到捏在手里藏在心中,一辈子都不放下。
“这里……”说话间,宋萧然脑海中忽而闪过了那满满一书房的收藏,“已经归到我名下了吧,遵照遗嘱。”
“他的人告诉你的?”许留臣的语气并不柔和。
宋萧然摇头,“这种事不用猜都能知道。”
“他对你很好。比我要好。”仿佛觉得措辞有所不妥,许留臣不着痕迹地皱过一下眉,自我纠正道,“比曾经的我要好。”
“多好我都不配。”宋萧然苦笑,以一种平和而实际的姿态,“因为这些好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这些好,都是他施舍给我的。”
徐留臣惊讶,他从未料到眼前的这个人原来一直持有的是这样的想法,曾经骄傲如斯的这个人居然是要了这自认为的施舍。不过,或许只有这样一切才都是合理的吧。许留臣端起茶喝了口,“缅甸那边,有人出价赎你。”
宋萧然挑眉,不掷一语。
“明年开始三年过境的所有抽成全免,加上整条翡翠之路整三年的利润。出价人是江凤兮。”许留臣尽力克制着把语气放淡,“你居然和江家也有牵扯。”
没想到季赫生居然连他都找到了。真不是一般的能力和有心。自己和江家人是有多久没有见了,也不知道当年那个被家里老人打扮成女孩子追在自己身后跑的孩子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宋萧然略挪开视线叹息一声,似有怀恋,“你以为你知道多少我的事情。”
许留臣无言以对,他终于不得不被迫承认到自己有许多方面是不及季赫生的。
“是了。除了出身之外你有哪点比得过他?”宋萧然转过脸来,目光如锋,直直切入许留臣眼底,“而我,从头至尾,也只不过输给你一次而已。”
许留臣从未被他这样看过,一瞬间背后竟是微微发凉。
“不送了,你自己按原路出去吧。”语毕宋萧然站起身来径自穿过地上的石子小路回到房间里去了。
许留臣才要迈步去追,赵祥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出来淡淡微笑着,伸出右手虚挡在他面前,“许少东,请。”
许留臣的火气一下子就冒到了头顶,对着赵祥的手臂抬腿压肘就要砸,要是换做旁人右手怕是早废了。却没想到赵祥仰身一避,矮了腰对着许留臣两肋间就是精准一拳。许留臣是练家子,却没想到被这看似瘦弱的人轻盈一击堪堪打得弯下了腰止不住地开始干呕。等缓过劲来再看赵祥,这人却依旧是淡淡地微笑着,依旧横了一条手臂在他面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许少东,请。”
许留臣横了赵祥一眼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待坐到车里才算得是真正缓了过来。他没想到季赫生手下居然有这样的人物,而自己居然丝毫不知道。想来也亏得季赫生已经死了,不然以后有点风吹草动必是要变成息城的大患的。想到这点许留臣脑海中什么不甘怨恨不服气之类的杂念便全都没了,只剩下暗暗地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