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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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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赵通坐在屋顶上,背后吹来一股风,他拿手肘一档,搁在腰间的机簧弹了一下射出去一道黑乎乎的箭矢,身后的人“呀嘿”叫了一声,蹿过来扯他的衣服领子说“你耍赖用暗器!”
赵通给她一把拉斜了摔在瓦楞上只说,“这边的月亮才最好呢”
“二哥三哥不在?”
“你这动静肯定都醒了,不想招刀子就小点儿声”
赵通摇头,身边挨他坐下的便是素慧容了。他手中拿着的黑乎乎的连弩也扔过去给了素慧容把玩,素慧容对着天光嘟哝说“做起手倒是不错,不如四哥也给我弄一副来?”
赵通问她,“前几日不是还与我怄气,怎么又跑来了?”
“想学功夫了”素慧容说,
“不找二哥他们去?”
“二哥为人太严肃,三哥嘛,与你总隔着心,以为能看出他七分来却七分都是隐晦”
赵通点点头,心想结果倒还是我好欺负,转头去看素慧容,那个杀人的晚上她半个身子是血的走了,赵通一直在担心她回宫里如何应付,结果素慧容就告诉他说是宰了一只鸡,一刀砍掉鸡头血喷了一身,晚上腥气重了一点,她便被姐妹们说出屋子到柴房去睡觉,谁也没起疑,却正好方便了这样潜出来。
“娘娘没说什么?”
“罚了两顿饭,也不去屋里干活了”素慧容答,又把手中的连弩放下看着赵通说,“不过你的衣服给我烧掉了”
赵通犹豫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这样才没有过来找我……也不知你今夜会来,所以没有带点心上来”
他说得不无歉意,对面抱着十字弓的素慧容蹲在瓦台上苦了半张脸看他,赵通心里泛起点怜意来,问她,
“一个人在宫里,寂寞不寂寞?”
“不会”素慧容说,多少年便是这样过来,督主偶尔也会去看她,同房自然有些姐妹只是都隔着肚皮说不开话去,倒是……她便补了一句,“不寂寞,只是无聊”,又问“四哥呢?”
赵通还跟她来时一样蹲在屋顶上干看月亮,说了一句,“我?我也无聊”
清风从他们的袖摆子间吹过,赵通看着院子里那颗皎白色的树簌簌落下花瓣来,心里想着究竟是梨花呢还是海棠呢,再侧头去看素慧容的时候正对上一双她试探过来的眼睛,她那眼睛里,月色百花和瓦楞的前面硬立着一张白底里透出青斑来的脸,赵通看那怪模怪样的倒影忽然心中一荡如饮美酒似的拍大腿一笑,说,
“你这妮子,心里想的什么还想瞒过我?”
素慧容捏了赵通一片袖子说“我知道你不说是要看我忍到几时,但我既听了督主的话跟了你,自忖你说什么我便依什么,四哥这就是故意拿妹子我寻开心了”
“是不是寻开心,试过便知道”
赵通从屁股后面捡起个布包裹,打开了对素慧容说,
“你也跟着我学了这么久,今晚若是能打赢我我就请你吃酱肘子”
素慧容吞了口口水,才见那布包里,赵通真正的趁手兵器原是杆阴手双头枪,把连弩也抛掉说,“四哥可要说话算话!”
这边两人一路都房梁斗到地上水井台子边,那边的继学勇再忍不住踱出来立在院子里看着赵通和素慧容抱怨了一句,“你们别削掉那石桌子就好,不然赶明儿我和鲁子没地方喝茶了”
说完就坐在门槛上托腮看他们,赵通“诶”了一声,突然作一股气往前冲了三步,手里那杆枪砸在素慧容的金丝线上稀里哗啦往下掉火星子,素慧容咬了牙把腰一送要去切他的枪头,赵通一喝脱手丢了枪人逼到眼前就是一下窝心脚,踢得素慧容夜里闷哼一声金镯子一抖两半的枪头就哐当落了地。这一脚赵通是一点儿没留情面,素慧容趴在地上喘气半天也爬不起来,赵通嘴边里说“金蚕丝本来不是近身好用的法门,你注意了兵器就注意不到人早晚都会死”,还是走过去将人扶起来,叹气一样说,“督主原本没这么打算,让你跟着我,确实不是个好事”
素慧容运功咳出两口滞气,声音还很清明地抢问他说“为什么?”
赵通扶她坐下,对她说,“我自小是个痴人,认定了的事才去做,你既不是督主叫杀的人,我就只把你当徒弟,传授武功时便总做不到样样狠到绝尽处,你只依样学去,难得保命呐”
继学勇走近端给他们两杯茶,赵通问他说“二哥醒了?”
他答“早醒了,却是欺负我出来打发你们两个”
赵通朝他拱手一笑说“有劳三哥了”,就看着继学勇背过身去走了。桌子对面,是鼓腮捧茶的素慧容,挨了刚刚那一下,到现在肋骨下都老疼,但听赵通方才一番话却觉得心里苦得很,无话可回他只有低头啜茶,一面听着赵通叮嘱她说日后切记等到有敌近身不备时才能用这金蚕丝,如若不然,凭空里两兵对接还是凶多吉少的,不知为什么会有此时这番滋味,声音模糊顶他一句嘴说“结果你还是拿我寻开心”,过了半晌,放下只空杯子看着赵通说,“我饿了”,好像刚才的事都没发生过,他们不过从屋顶下到这院里来凭空打了场嘴仗。赵通高深一笑说,
“你以为我为何要特意叫醒三哥来的?”
素慧容还没听懂那句有三哥在我们饿不了就闻见了一阵咸甜的酥油香,吸溜着鼻子望过去,酱肘子是没有,不过继学勇手上黄澄澄金灿灿的炸糍粑落在盘里还兹兹作着响。赵通拿小碟洒上一把白糖,就看素慧容抱着一个吃得一嘴油渣。他拿了一块布给她又多包好几个予她带回宫里去,等素慧容吃完要走,一面把包袱给她,一面才打赏似的告诉她说,“明天再来,我带你去城里转转”。
素慧容欢呼一句,嘴里叼着半块糍粑就翻墙出去了,留下赵通半句“不是四哥是师父”卡在喉咙里,身边继学勇这才说“小素不是没有杀人胆子,怎么这手法上就老缺点意思”,赵通接过话说“幸得是缺点意思,不然刚才我就不是踢她一脚而是扎她一枪了”,
继学勇叹口气说“你这死了脑筋的毛病还是没改”
赵通答他,“改不了了,咱们心里头有个活字的时候才有个杀字,命到底是自己的”
“那她呢?”
“她啊……”赵通仰头去看那株开白花的树,一只手搁在硬邦邦的石台上觉得那树冠大得遮天。
赵通想,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他想,素慧容心里到底是只有别人,有督主,有自己这个师傅,有任务,有嘱咐,就是没有她自己。
第二天,领着素慧容在白河边上走的时候,赵通望着满河的白雾和雾里桃红色的花灯想起了自己小时随父母同游的情形,想那时他从不要娘把他抱在手上,只是跟在身后,爹娘打发一句你和小伙伴们玩去吧他便哧溜一下跑得没影。不过因为自己脸上生来带着一块青斑,让娘颇为惊扰,身边总派个随从跟着怕他因此遭人欺辱——虽然他自己其实从不介意。赵通还记得,那时候猜灯谜斗蟋蟀,烟火光里对着河面打飘子,他总没觉得谁有多注意过自己这张脸,倒是一回头看见那诚惶诚恐的随从心里又跟梗着什么似的不舒坦,从此很久都不爱来逛这样的地方。
他原本是埋怨过爹娘,等到长大成人,做了锦衣卫,才从老家丁那里知道爹娘从前这样把着他倒不全是为他这张脸,只因他出生那年,府上来了个不知名的道士硬说小少爷的判命里犯了白虎,血光病难,外伤孝服皆有不测,便是这悬乎的事搅得家中人心惶惶,待到赵通进了官没多久,爹娘双双去了,流言就传得更胜,赵通在宫里头,从不觉得是自己这命克了爹娘,只是从此晓得了爹娘一片苦心,学会了惜命。
如今流水边叼着串糖葫芦的素慧容正一脸欲言又止地望着他,赵通于是叫她一声,说“妮子,也给你买两只花灯放起来?”
素慧容却说“四哥,我是想吃集头摊子上的猪头肉,看着可香”
赵通于是最后也没靠近那条雾茫茫的白河。只是拉着素慧容,回了街上一个摊子逛到另一个摊子,香料熏出来的火色里,赵通身边这个眼睛只注意往油锅里提溜的素慧容突然就开口问了他一句儿时事,想问他可知道城里还有何处好玩。赵通便随口答她说小时便是“混世魔王”,素慧容只是讪笑一脸不信。待到几个地方吃罢,赵通想起来回问她一句时,素慧容仔细想了半晌,才说,“记不得,小时就在宫里,只知道督主每月来看一次,带桂花糕给我吃”
她说的时候神色很坦然,赵通走在身旁,耳边是一阵阵卖家的吆喝声,一时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样的答话,眼神飘到素慧容的堕马髻上,随手就在一块做搭子的红布上捡起来一只钗头,招手叫住她,把那钗头攥在手里晃一晃,还几分不好意思一样,只说
“你……你要不要……”
素慧容眨了眨眼,接过去,赵通看那东西被她拿在手里,珍珠玉器的光衬着素慧容颇为朴素的衣服又觉得很不相配,当下有些恼自己竟然就这么胡乱拿来,却见素慧容只是看那玩物一眼,就又放回了红布上。跟他说,东西是好东西,这样的女儿家什物其实我也有。接下来的话她没有再说,倒看向赵通说,四哥你忘了我是使什么武器的了?
赵通便想起了那督主亲自打点的金蚕丝,原是连刀剑也切得断的,身边素慧容又说“毁了我两幅翡翠镯子,从此我就什么也不敢再戴了”,素慧容边说边拉着他离开那处摊子,嘴里还反过来安慰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宫里有赏赐的香囊,我带在身上熏着,香味总掉不了”
她这一说,赵通便想起上一次要她沐浴换衣服的事来,先前他还以为素慧容是与他怄气,现下,他这个做师父的心里头却愈发有点难过,说,“却还有一样东西你能随身带着”
“是什么?”素慧容回头问他,
赵通拿钱袋敲了一下素慧容的脑袋,笑说,
“吃进肚子里的,总拿不走吧”
那晚,集子里的人也没多注意,只知道夜里有个脸上挂青斑的人吃下了一大堆的炸糕和汤圆,身后跟着个爱吃猪头肉的少女,一口一声乐呵管他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