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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再相遇,鄙虫为引陋室称知己 ...

  •   早上天亮的是极快的。敬珏和李幕骑马到了江边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会翰是小渡口,清晨更鲜有船只。目之所及,仅有一只小船,晃晃悠悠地漂在江面上,灰褐色的,如孤零零的枯叶。两人下马,静静地站在江边,等着船靠岸。

      船不大,但也载得下两个人两匹马。船头坐着个戴斗笠的老翁,用泽州口音的官话问道:“二位小哥,要渡江?”

      李幕点头,应声是。

      船尾约摸着二十七八的壮实汉子摇着橹,船轻轻磕在岸上。他下了船,把系在船尾的粗麻绳绕在腰和手臂上。

      老翁挪到船头,冲敬珏和李幕招招手,“小哥,快牵马上来。我这小子撑得稳。”

      两匹马稳步上了船。扯着粗绳的汉子渐渐放松了纠结成一团团的肌肉,盘起绳子接过橹,船缓缓驶向对岸。墨岩和李幕的赤焰都是经历过战场的战马,小船上的摇晃自不在话下。

      敬珏望着绵延不绝的江水,坐拥江山的君王也有一晃神间的茫然无措,这是他的天下,如此寂寥。思及长霄宫,两段岁月,记忆竟远不如京外五年来的清晰。边疆凄苦,没有锦衣玉食,他攀上秀丽壮美的山峰,对苍天呐喊;他带兵打仗,在军营里点上几堆篝火和兵士们喝酒划拳。

      船头的老翁唱起了船歌,沙哑沧桑却高昂。摇橹的汉子也跟着低低和了起来,微凉的清晨,汗水划下他的脖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敬珏也在腿上打着拍子,他的目光再度坚毅起来,高居庙堂,朕俯瞰的不是苍凉的山水,是山水间的百姓。

      “船家,过了对岸可有城镇投宿?”待老翁一曲唱毕,李幕出声问道。

      “会翰地偏,最近的是屿县,要向西走十里地。”敬珏眉毛一挑,屿县?他忽然想起北上途中遇见的那个骑着毛驴的男子。敬珏记得那人不是因为他忤逆自己,而是因为他即使身子颤抖,语气却坚定,他明明是怕死的,仍敢带着死的觉悟为百姓乞求三千石米。那人应该还在屿县吧?

      下了船,两人骑上马一路向西。墨岩和赤焰都是良驹,行十里不及一炷香的时间。临近县城,发现城门大开,人们行色匆匆却不像是做买卖或者出远门的,都朝着一个方向。敬珏调转马头,跟着人群到了江边。想起数日前泽州刺史求的八十万两白银,如今是五月半,浔江沿岸百姓正忙着筑堤。屿县的坝上有很多人,甚至有老人有女人有孩子,当然最多的还是正当壮年的男子。李幕心下一紧,侧头偷偷看看敬珏,果然,一向严肃的皇帝陛下此时眉头皱成一团,薄唇微微下垂成愤怒的弧度。

      敬珏卷起裤腿,赤着脚趟水靠近堤坝。坝下有一老汉正弓着腰,费力扎着一捆干草,手上条条青筋突出,就像老树的虬枝。李幕心下了解,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条干净的帕子,老汉推辞不过,连声道谢,接过昂贵的丝帕低头擦汗。

      “老人家,你们都是县令召来修坝的?”敬珏不动声色地问道,言语间却透出了嘲讽和丝丝寒意。

      老人抬头,看着敬珏,眼里带着不解:“为啥要县令招呼?一到五月初大伙就去县衙,尧伯大人带人看堤,要修知会就一起修,不修大伙就该干啥干啥。”

      “尧伯大人?”

      “是咱们县令的字。大人姓苟,名梓。苟是草句苟,梓是木辛梓。咱们觉得那么叫大人像骂大人是个烂官,就尧伯大人的叫了。”说起父母官,苍老的带着深深皱纹的脸也变得红润。敬珏又问了些百姓,每个人提起县令都是一脸敬佩崇拜,想着定康二十一年的“狗子”,不由对这县令真的好奇起来。

      将至正午,太阳也渐渐毒辣。地上积的水一直散不去,成了深深浅浅的水沟,不远处一黑一红两匹马闲闲地刨着蹄子。打听的差不多了,敬珏再度退了鞋袜。往前走了一段,只觉得小腿一痛,低头看见褐色小虫紧紧咬着自己不放,伸手就去拽。就听有人大喊着“别拽别拽!”闻言手一顿,抬头就见一道青色身影正往过跑。

      李幕刚要拔剑,敬珏连忙抬手制止。来者一只手从衣襟里取出个水袋,用牙费力地拔下塞子,把液体倒在他的小腿上,褐色的小虫蠕动着身子,扭了几下就掉下去了。青衫男子重新塞好水袋,解释道:“这虫是蚂蟥,吸人血。被咬上了不能拽,会害病的。往它身上浇盐水,或者用力拍拍,就掉下来了。”

      敬珏打量青衫男子一番,除了左手用布带吊着,这人和印象中比没什么变化,无论怎么看都很不起眼很弱小;而屿县的县令大人则一脸迷茫地看着眼前盯着自己的男子。显然,英明神武的成武帝已经被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掩埋到了记忆最深层——无处挖掘。

      此刻,习惯了万众瞩目的皇帝陛下对于自己被遗忘有些不满,不过想到当初整个人风尘仆仆,浓密的络腮胡又挡住了半张脸,让小县令单凭一双眼睛记住自己实在强人所难,随即释然了。而记性不好使的县太爷此刻则暗自纳闷这人看我的眼神为什么这么犀利,突然全身一颤,难道是之前欠了他书钱没还?绝对不会!就这样,皇上和县官就在一人从不满到冷静再到释然,一人从疑惑到惊恐再到确信的诡异氛围下再会了,当然其中一人并无自觉。

      李幕看看表情各异的两个人,心下莫名其妙。又看看浑浊的水沟里三个人光裸的双脚和小腿,就硬着头皮轻声唤了句主子。

      敬珏回神,道:“在下王玉。”

      “鄙人姓苟,单名一个梓。”

      “咳咳咳——”敬珏倒是先前就有了准备,李幕一时没反应过来竟被“狗子”呛了一口气。

      苟梓面带尴尬,虽然勉强保持外表的平静,但脸色到底还是不好看,“在下那个名字,咳,若是不习惯就唤在下尧伯吧。”

      敬珏虽也暗想谁家的爹娘起名这么没分寸,但自己的一个下属神经大条到戳了另一个下属的敏感神经,按理说作为主子大可不在意,可看着苟梓无奈挠头的憨态,还是有点心虚,忍不住冷冷地剜了李幕一眼。

      陛下的脸青了一分,臣子的脸就得青上三分。李幕在冷光下,不禁打个哆嗦,忙恭恭敬敬说了名字。

      “王公子,李公子。”

      李幕忙说:“这是我家主子,李幕当不得一个公子。”苟梓淡淡一笑没应声,只是也依礼向李幕致意。

      苟梓看两人颇有眼缘,犹豫片刻张口问道:“不知兄台是否打算在屿县投宿?如不嫌弃寒舍脏乱,不妨一聚。”
      对于泽州刺史,敬珏已生怀疑,微服出京本意就是私下查访泽州诸县,如今又想看看被百姓敬仰称赞的“尧伯大人”到底有什么能耐。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三人趟过水沟,苟梓嘱咐小厮徐良把小花背上的茶汤给坝上送去。待敬珏李幕牵了马,三人一起进了屿县。

      说来敬珏是第二次来屿县,却是第一次入城。屿县之所以叫屿县,是因为此地里离浔江极近,自古以来每年汛期都会大水淹城,徒留后山像孤岛漂浮水中。今日看来屿县虽不富庶,倒也不若当日周行文所说的贫困。最令人在意的是每个人忙忙碌碌,却洋溢着神采。一路上的人都和尧伯大人作揖打招呼,他也笑着回礼。

      两人详谈甚欢,李幕牵着两匹马紧随其后,到了县衙,敬珏和苟梓已兄弟相称。

      敬珏佯装不知其身份,一脸诧异,道:“原来贤弟是屿县的县令大人,失敬失敬。”

      “王兄别取笑我了。”苟梓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最不耐烦这些虚礼,不过只要大伙别见我跪拜,就都随他们去了。”

      苟梓领着敬珏和李幕来到一处仅三间房的院落,虽小,但是幽静。院子里没有名贵的花木,随意地种着两棵柳树,树周摆着几盆随处可见的月季。他不喜官家排场,也鲜与官吏结交。六年里算得上交情的也不过是几个路过的读书人。看敬珏前后端详着院落,他脸一红,这院子是简陋了些。敬珏倒不觉得什么,他本就对花草玩物不上心,五年南疆蛮荒之地的生活更磨平了少年时节的风雅,他只是没想到一县之长简朴至此。

      敬珏在屿县住了几日,有时随着县太爷上堤看看,有时和李幕在城里转转。不过他发现这县衙是最有趣的地方。屿县的县衙不大,除了前堂是办公的地方,后宅被苟梓分成了两部分,他和李幕住的院子和苟梓的院子同属前部,后面则分成小屋,住着县里无夫无妻无子无女的老人。他问苟梓,苟梓说除了偶尔来的友人,整个后宅总共就他和一个书童一个小厮,三个人占这么多屋子浪费。

      “大人是定康十七年来的屿县,那时候年年发水,要不是总有兵把着城门,人早就跑光了。县里粮钱都让原先那个烂官给糟蹋没了,大人在后山山头上建了仓,有人守着,大伙把粮存进去发水淹不着,存多少是多少,大人不贪。大人还跟咱们一起修堤。哪年发水天底下不死个万儿八千的,也不差几把老骨头,但大人不让死,说拼命也得活着。要不是大人摔着胳膊,今天还在堤上干活呢。”屿县的百姓从来不说“狗官”。问起县令时,住在后院的老人总是这么说。

      那天,堤坝上响起了寓意竣工的爆竹声。晚上,苟梓罕见地提出喝上一杯。从微有些苦涩的米酒中,敬珏尝出的是大成的希望。敬珏看着面颊带着微醺的红色的屿县县令,不由笑了。苟梓怔怔地看着敬珏的眼睛,那里面流出的是他尚且悟不出原由的骄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再相遇,鄙虫为引陋室称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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