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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赌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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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的时候,酆都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还魂日,鬼门大开,无数散鬼争相乘船过忘川抵达阳世。
我在阳世晃荡半日后回到销金坊,因冥鸦传信,说销金坊人手不够,让我回去拾掇拾掇去门口临时充当迎宾。
回到酆都时十里长街尽头的销金窟依然灯火通明,大约是赌鬼们刚从阳间抱回亲人烧的纸钱手头宽裕的缘故,踏进门槛便听到此起彼伏的押注声。麻将牌九,掷色划拳、六博五木,名目繁多,当真财源广进。
小赌有益身心,只是小赌之后人心不足渐渐演化成大赌最终导致倾家荡产。转念一想,这其实是个非常好的现象,起码营业额提升了。
依稀听说百年前仙魔大战妖魔死伤无数,一夜间新鬼暴增导致冥界住房紧张。能住进酆都的大多在阳间有后台,逢年过节便会往冥界烧元宝纸钱的公卿贵族。由此可见生前受难死后必有福全是哄人的把戏。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房价飙升的年代,徒越多的结果便是预示着在酆都打工百年的我终于可以按揭一间面朝忘川、彼岸花开的小木屋。
窟主蔡郁垒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柜台前叼着烟袋清算账簿,见我回来笑盈盈朝我招手,吩咐仆从从厨房里端着一锅汤出来:“叉叉,你回来了啦,过来过来,尝尝小老儿新炖的人肉汤……”
蔡窟主是这销金窟的主人,一只獠牙青面的万年老罗刹鬼。
据说真正身份是酆都某位位高权重的鬼帝,爱好赚钱赌博,又不愿去凡间投胎,告老之后便在此设销金一窟,自命窟主,成日窝在柜台数钱,顺便炖几只人肉蹄子补钙,安心过起老太爷的日子。
百年前我因误了轮回不能投胎,机缘巧合,便成了此间一名伙计,专职跑腿收债。蔡窟主给出的理由是,母夜叉长得邪魅狷狂,白天可以开道,晚上可以辟邪,不资源利用真是十分可惜。
他说的母夜叉便是我,他口中的叉叉也是我。
冥界有各色鬼种,其中属罗刹鬼和画皮鬼为最强,判官鬼和勾魂鬼次之,最末的便是血糊鬼和夜叉。
这百年来,我对自身鬼种深以为耻。
夜叉,顾名思义深黑如碳发型似钢叉。初始我尚且能和同一鬼种的夜叉们相互勉励,慢慢地眼见对方均升级成罗刹画皮而我依然还是夜叉,着实令人费解伤神。
我瞥了一眼锅中白花花的人肉糜,头皮发麻。冥界不比阳世,吃人肉喝人血在地府再寻常不过。
销金坊后院便设有司刑房,赌徒身无分文时可砍下自身器官出售。此人肉汤在销金坊菜单上榜上有名,且盛宠不衰,不知是个人爱好还是纯粹因为就地取材节省开支。想到那些吃食全都是人身上的肢体,就没有半点想吃的念头。常常一个人悄悄啃萝卜,搞得大家纷纷以为我吃素。
正思索要怎么开口才能拒绝那碗汤,就听见蔡窟主拍拍身边裹了狐皮垫子板凳冲我露齿一笑:“叉叉,几日不见,越发水灵灵惹人爱了嘎。”
我赔笑着点头,实不明他这老罗刹肚子里又在弄什么弯弯,反倒是他一张褶子脸笑得更深:“昨日辰时一刻,我去血池地狱和子鄞几个熟人杀了三圈麻将。好些天不见他,那家伙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
我愣了半响,才搞清楚蔡窟主嘴里说的子鄞是谁。
血池地狱的判官,姓苏,鬼种不明,年岁不明,是公认的酆都第一美人,且是酆都大帝的干儿子,有传言说是送了大帝十瓮万年醉红尘,可见腐败无处不存在。
半月前,蔡窟主差我送去一套和田白玉麻将,他躺在血池里挑了眉眼朝我弯唇一笑:“你就是东方鬼帝新收的母夜叉?啧啧,果真还是过去那个丑丫头。”
我平生最憎恶别人唤我母夜叉或者丑丫头,此人一语踩全我两个雷区,遂狠狠回瞪他一眼。
依稀记得苏子鄞生了一副好皮相,为此酆都城里不少个小女鬼为了他不肯投胎。但上天往往给你开了扇门会给你关一扇窗。美人虽美,却是一个病美人,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姑娘媳妇们说起他,都是会流泪的。
蔡窟主前言不搭后语,苏判官搓麻将的水平长没长进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八竿子打不这边儿,我掰手想了想,真是莫名堂的很。
我正想询问,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有些不太确信道:“窟主……您老人家,该不会是……打麻将又输了吧?”
这老头儿极为爱面子。一般来讲,他定时输了某个贵重物什又落不下脸亲自登门,想让我捎带过去,让冥鸦唤我回来迎宾如此看来很明显是搪塞之词。
按理说,放眼整个酆都赌博界,蔡窟主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但一物降一物,百年前苏判官的出现让蔡窟主十分神伤。但凡和苏判官过招,蔡窟主必输无疑。蔡窟主觉得十分丢脸,成天闹着上吊抹脖子。不过鬼不像人那么轻易就挂了,除非跳忘川,否则即便宰成肉酱,只要碎片还在,不多时又能自动拼凑在一起。
好在苏判官身娇体弱,对打麻将一事自然心有余而力不足。结果是蔡窟主常常被拒之门外。
蔡窟主闭上眼睛,终于把头抬起来,撑开眼皮缝儿瞅我一瞅,叹了口气道:“叉叉,胜败乃兵家常事,窟主我常在河边走,哪里能不湿鞋呢?”
我仔细想了想,大为不解:“那你干嘛不出千呢?”
蔡窟主老泪纵横,双手握拳捏紧:“我出了,结果那厮更恨,不动声色破了我的千,还清一色杀得我铩羽而归。”
我一听,内心暗爽,感叹苏判官终于做了一件替天行道的事情,但仍然不动声色地说:“哦,其实没什么的,酆都鬼都知道你打麻将干不过苏判官。”
蔡窟主被踩住尾巴,脸色表情讪讪:“叉叉你看你小小年纪说的是什么话。咳咳……小老儿我最近夜观星象,哈哈,终于让发现了一个可以赢他的方法。”
“哦,什么方法?”虽然听得心不在焉,但一想到忘川河边的小木屋等着我去按揭,我还是觉得尊重上司是非常必要的。
蔡窟主拽着我的袖子摆出支支吾吾的模样:“天象显示……显示子鄞他家藏了一块让他百赌百赢的宝贝。”又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你肯替我去潜伏吗?”
我想一把捏死他。
冥界科律严明,犯盗窃罪是要下油锅地狱的。我觉着除非某天我活得不耐烦了才会考虑做这事。
我咳了一声:“那啥,细作这身份实在是太缺德,我还是不去了吧。”
刚想拍拍屁股走人,蔡窟主已久牛皮糖似的黏住我,眼眶里包了一包泪,扯出个万分痛苦的表情来:“小老头在这酆都呆了万把年,除了打点麻将怡情外再没什么别的爱好,再过几日我便会去投胎重新做人。”
音量陡然提高:“叉叉,难道……难道你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我吗?想当年我见你可怜,又是个夜叉鬼,冰天雪地里被人欺负,脏兮兮的身子缩在墙角抖得跟筛糠似的,当真是造孽得很,便将你带回来。”
他揩了揩眼泪:“佛说,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继续揩了揩眼泪,“佛说……”
周围迅速围了一圈鬼碎嘴地嚼舌根。
这小老头很会利用舆论优势,倘若再不答应,搞不好自己变成了酆都忘恩负义的典范。横竖那苏子鄞整日病恹恹的,跟个漂亮琉璃瓶似的,顶多搓麻将厉害些么。届时直接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架,直接凶他,我就看上你家宝贝了,交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颤着牙关沉重地点点头:“佛说,尼玛别说了……我懂!我都懂!”说完为了表示我的决心,继续道,“活了这么多年,没能为地府做点什么,每思及此,伤心欲绝。”
“那敢情太好了。”他迅速露出一个小人得志的奸笑:“叉叉,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把你作为赌注输给子鄞了,哈哈哈……”
我:“……”
怕我逃走,临行前蔡窟主好心提点:“叉叉,你也知道很多人死后不愿意到地府等待轮回,自以为藏得很好,但无论他们逃到哪里,最后总会被鬼差捉到,投入畜生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审时度势,凭你自身之力还是趁早把逃跑的心熄灭了吧。”想了想又拍着我的头补充,“但千万要记住,切不可被美色迷惑,叉叉你的心始终在我这里的……”
我再度想捏死他。
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千万别欠一个赌鬼人情,否则命迟早会被别人玩掉。
终归我只是个没本事没气节的母夜叉,虽然有些气愤,但还是咬牙卷铺盖朝血池地狱走去。
血池地狱的入口在酆都城外冥府深处,属十八层地狱中的第十三层。半月前跑腿送麻将的时候,穿过一片撑破冥雾高耸入云的离树林,入口是红色彼岸花,那时天色晦暗,没有怎么细看,如今朗月疏星下,彼岸花满山遍野密不透风,红的无比刺眼,仿佛一直能开到天尽头。
鎏金大门前立了两只十丈高的狰狞恶鬼,一左一右,手持灭魂叉,专门捕捉企图越狱出逃的小鬼。
我熟门熟路地小跑两步上前,甩甩手,对着左边恶鬼根根分明的腿毛用力一拔。半月不见,这腿毛还跟以前一样粗啊……我比划着其中一根用力一拔,对方抖了两抖,隔了很久很久,一张极具创意地面孔才砸下来。
身高差距太大就是有点麻烦,那双睁得铜铃大的眼睛费力地搜索了很久,最后终于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高采烈地推了下右边那只恶鬼,声音如洪钟:“哇,老大,这里有只夜叉微雕!”又继续仔细瞅了瞅,“咦,这不是半月前来过的那只吗?”
我从善如流地点点,心想兄台好眼力,刚想开口递上买路钱,他巨擘一挥,五指山重重朝我盖来:“靠!我要灭你全家,上次你给咱哥俩的是□□,HD开头的。”
情形着实超出我的预料。明明半月前那钱是我从冥府银行里刚取的,上面还有酆都大帝的慈眉善目的头像来着。但情况着实不容许我做更多的感想,我忙急中生智地念了一个闪身决。
窟主曾经教育我,说鬼种低级不要紧,法术不精亦不要紧,但逃跑这门功课是万万要学的。我生性惫懒,资质勉强算是中下等,学不来定型变换之术,我想,这就是漫长百年我一直没法甩掉我的夜叉鬼种的原因。
但运气是好的,耳边呼呼作响跑着跑着直到闻到酒香四溢我才顿脚停下。我眯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酒香浓郁中又掺着梨花的清冽,光闻到味道我便已然有三分醉。
若说蔡窟主赌鬼那我勉强算得上酒鬼。说来惭愧,百年前我误了轮回,其实很大原因是趁孟婆咬指甲时,多灌了几碗孟婆汤。凡间的戏折子里说孟婆汤是洗净人记忆的东西,但凡鬼轮回前都要喝上一口。我那时排在队列中,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子酒香,才晓得那不是汤。当然馋嘴的结果是被皱巴巴的孟老太婆追着打,死活不让我去轮回。
后来每次替蔡窟主讨债,经过奈何桥的时候总免不了被孟老太婆酸几句,大意总脱不了诅咒你喝酒喝到肠穿肚烂,你们全家都肠穿肚烂,你一户籍本都肠穿肚烂!
真是个小气的老太婆。
好在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那孟婆酒虽好,后遗症却是令我忘记了生前种种,撇嘴想想,这真是件莫可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