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昔言

4、平城

　　四

　　叶彬从来不知道，原来被追债的感觉会是这样绝望。

　　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时他正在和洛言喝酒，还是那个小酒吧，乐队在懒懒地敲着歌，两个人有一杯没一杯地喝得自在，电话响了两遍，还是洛言提醒他才发现放在桌上的电话在震动，看来电显示是家里。

　　“怎么了？”酒吧毕竟是吵，他懒得出去，大声冲着电话吼。

　　电话那段是长久的安静，他不耐烦地吼：“说话，大声点儿！这儿听不见！”洛言踢他，示意他去外面接。叶彬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酒吧外面。

　　门口的风吹得他头疼，喝了酒更是一阵不舒服的劲儿涌上来，酒吧的喧嚣抛在了身后，他再问：“怎么了？说话。”

　　电话彼端传来了隐隐的啜泣，先是低低的抽泣，最后忍不住大哭起来。而这憔悴的女声，让他几乎听不出这是自己的母亲。

　　他吓呆了，愣住了，记忆中的母亲总是一副女强人的形象，和父亲合力经营着装修公司，每天忙得足不点地。就连自己高考，也只是在最后抽出了一个月来守着自己，才让自己免于高考前一个月依然吃外卖的困境。而即便再忙，也从不消极低沉，连和父亲吵架时都是有理有据的，这样一个女强人，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呢？

　　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听着老妈的哭声他简直觉得揪心地疼，半天才找到语言功能：“妈，你怎么了……妈你别哭……是不是，是不是爸出事情了！”话未落地，自己先惊出一身冷汗来。

　　听得他这样惊恐的语气，电话对面的哭声倒是静了下来，只传来一声深呼吸，像是对方平静了情绪，整理了思绪，才道：“公司出事儿了，你爸被讨债的带走了。具体情况你回来说吧。”话道尾声又忍不住哽咽起来，“家里现在就妈妈一个人，快要撑不下去了……小彬，你回来帮帮妈妈。”

　　叶彬也不记得自己讲了些什么，挂掉电话后身上直泛冷，被风吹了一下就打摆子，柏城的夜风凉得渗人，丝丝冷风直往他脖子里面钻，恐惧如巨蟒瞬间吞噬了他的一切意志。靠着酒吧的外墙，缓缓地滑坐在夜色了地上。

　　而酒吧的喧嚣隔着墙传入了他的耳中，此时听来是这样可笑。

　　洛言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无助的叶彬。叶彬去接个电话久不回去，他便出来看看，一出酒吧门就见得他抱膝坐在地上，头深深埋着，就连影子都是颓靡的，洛言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心就猛地跳了一下。

　　正低头抱膝的人，突然发现地上的月光被一片阴影遮住，接着是少年身上的清新气息，洛言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叶彬抬头，看着月色下逆光的少年，那人低声说：“哥们儿，不管出什么事，兄弟我挺你。”

　　回平城的火车票早已告罄，火急火燎订了机票，第二天晚上就飞回去。送行的洛言差点就跟着上了飞机，被叶彬严词拒绝了：“洛言，我知道你讲义气对我好，可这是我家务事，你去算是个什么事儿。”无论如何也不让他随行，洛言无奈，只得殷殷嘱咐他早去早回有事情有难处别瞒着自己。虽然叶彬不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从他慌乱的表现中也能推知绝不是什么小事。

　　叶彬在去的途中构思了很多解决方案，诸如和对方好好谈判，签订分期还款的条约；诸如先礼后兵，让对方有所忌惮不至于伤害自己的父亲，等等。

　　而当叶彬真正回家，面对前来催债的讨债公司的人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可笑。

　　推开门时差点认不出这是自己家，地上满是烟头痰液，屋子里烟雾缭绕，根本没法儿正常喘气儿。而眼前的男人，大背头，方脸阔耳，虎背熊腰，一脸无赖样儿带了五六个小弟，几个人就这样大剌剌地躺在叶母平日里保养得一丝不苟的沙发上。看见进来的叶彬抬了抬眼角，叼着烟阴阳怪气地说：“唉哟，小少爷回来了！”语音未毕旁边的小弟就是一阵大笑。

　　毕竟也是素来修行得众口称赞的人精，他只笑着对沙发上一看就是这伙人的头头的大背头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地问：“您好，我是这家的儿子叶彬，请问您怎么称呼？”

　　讨债公司毕竟和□□还是有区别，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这么一个彬彬有礼的大学生，大背头叼着烟楞了一下，取下烟头想要掼在地下，却中途改变了方向，摁灭在了桌上的烟灰缸里。他看着叶彬说：“你跟着他们叫我标哥就行。我看你也是个文化人，这次我们来是干什么的相信你也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也是受人之托，你也别记恨我们。”

　　叶彬和煦地点头：“我知道，谢谢标哥。”说着向主卧走去。

　　母亲果然在主卧，叶彬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发丝凌乱，点妆不施，看样子，也有两天没合眼了。

　　“我知道……这真的是没办法了才来求您……您帮我们一家渡过这个难关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您……”

　　“不到最后一步我也不会开这个口，你帮了我我一辈子记你的情……钱我以后一定会还，我发誓……”

　　“……好吧，我知道了。”

　　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母子二人对视着，憔悴的女人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使劲眨了两下眼，忍住了泪，看着急匆匆赶来的儿子却笑了出来：“回来了，吃了没？”

　　“吃了。”儿子呆呆地回答，紧接着问，“爸呢？”

　　起身，柔软的手抚在儿子头上：“前天就被他们带走了，没事儿，我今天还和他通了电话。”

　　叶彬看着眼前坚强的母亲，眼眶直发胀，半天憋出一个字：“妈……”

　　“乖。”她温柔地揉着他的头，“具体情况等会儿说，妈太困了。两晚上没敢合眼了。”说着自顾自地去睡觉了。

　　等叶母一觉睡醒，已是傍晚，他打电话叫了外卖，连标哥他们的份也一起叫了，外卖送来，叶彬招呼他们一起吃时标哥的表情简直不能只用“惊讶”来形容，他看着叶彬直发笑：“你小子……”

　　叶彬跟他谈了两句就带上吃的进主卧，叶母看着他：“你给他们也买了？”

　　叶彬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却听见叶母低低地说：“小彬，你做的很好。”诧异地望着她，却见她温柔地说，“能忍有度，这才是我的儿子。”

　　交谈间总算弄清楚，事情本也不复杂，父母经营的装修公司赔了钱，烂尾楼摆在那里，客户不知所踪，所有的钱都先用于支付农民工的工资，材料商那里却一拖再拖，八十万的欠款虽不是天文数字，对现在捉襟见肘的叶家来说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卖了工厂里面的材料，卖了车，也不过凑得二十万，剩下六十万是怎么都凑不齐了。叫叶彬来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不过是家里住了五六个陌生男人，叶母再大的胆子也还是害怕，叫儿子过来作陪。那种主角一出现什么麻烦都迎刃而解的事情，只在玄幻小说里面出现。

　　所以，是的。叶彬的到来根本于事无补，顶多是标哥和他的小弟们跟他关系处好了，开始把烟头仍在垃圾桶里，痰吐在厕所里。

　　烟将燃尽，夹着烟头的手指却恍如不觉，定定地望着地上一块斑点出神。烫着手指了才猛地反应过来，慌乱地扔掉烟头，一脚摁灭。抬头深呼吸，已是深夜，母亲还在睡觉。叶彬低头看着桌上的手机，拿起来，手止不住一阵阵地地发抖。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告诉自己。就算能想到的可以帮忙的人只有这么一个，也要冒险一试。

　　那串号码熟稔于心，一个个数字缓慢却准确的按下去。对方果然还是夜行动物，没响两声就很快被接起，电话那端传来的低沉男声还是磁性的一塌糊涂：“喂？叶彬？”

　　听见这个声音，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心中泛苦，几乎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才让自己平静地讲出话来：“赵征峰，我需要你的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