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桃花逐水流》人伴桃花

9、渡

　　梅英冒了一身的冷汗，然而疼痛仍然没有散去，额头的烧灼让她疼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从小，他就给她最好的保护，从来不让她受到一点的伤害。甚至怕被水烫伤，从来不让她烧水，从来不让她进厨房。然而现在，这种无法言语的疼痛让梅英委屈地想掉泪。
　　到了这里已经有半年了，原来以为可以忘记过去，从新开始生活。然而那只是假象而已。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然而一旦遇到了委屈，那种无法抑制的思念立刻渗透到骨子里。
　　“叔叔，叔叔。”梅英低声喊着，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她缩在破庙的一角，眼泪都快哭干了。半夜的时候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梦中她不停地往前走啊走啊，可是就是看不到尽头，无尽的黑暗让人陷入绝望。
　　凌晨的时候她开始全身发热，整个人都是烫的。她被烧得嗓子都是干的，梦中醒过来好多次，可是又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天大亮的时候她终于又醒了过来，看到一个伛偻的老和尚在扫着寺庙。他蹒跚着打扫着灰尘，看到梅英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转身离开了。
　　外面的太阳出来了，梅英躲在庙的阴影里又觉得寒冷起来。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开始慢慢地积蓄了能量。外面阳光普照，看起来那么温暖，梅英却不敢踏出寺庙一步。
　　我大概要死了吧，她想。在现代的最后几年都是挨着过去了，只为了不让他难过。现在来到了这里，更是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这里的生身父母们会心疼自己，可是自己对他们来说只是祸害罢了。
　　梅英将自己的手臂抱得紧紧地，埋着头，不知不觉又昏睡了过去。后来嗓子觉得厉害，梦到了一股清泉。她站在泉边摸了半天，终于用手捧起水喝了起来。泉水对她来说犹如甘霖。
　　她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中喝着水。那个早晨不发一言的老和尚拿着一个大瓷碗，端着一碗井水喂她。接着将一碗水喝完，梅英有一种终于活过来的感觉。
　　“谢谢。”在老和尚收回碗的时候，梅英诚心地谢道。
　　老和尚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起身走了。
　　这时，门后留下一片阴影，太阳已经西斜。白天被太阳照着的地上还冒着热气。门外慢慢地飘入一股米饭的香味。许久没有进食的梅英肚子开始叫了起来，声如擂鼓。
　　腿脚麻得厉害。梅英踉跄了几下，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摸着墙壁慢慢地走到后门边，扒着门往外看，寺庙的后院静悄悄的。她终于放大着胆子走了出来，看到旁边一间屋子上冒着青烟。然后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和尚从里面出来，走到墙角边抱了一把柴禾进去了。
　　那里大概是厨房吧。不自觉地，梅英摸着墙角挪过去，终于走到厨房边上，看到老和尚立在灶前炒菜。
　　梅英就站在厨房门边看着他手里的锅铲上下翻动。她现在也就五岁的小孩，许久没有吃饭了，一双眼睛看着厨房里不自觉地冒着绿光。她大概也没有想到，在衣食无忧地活了二十五岁以后，自己会有这么狼狈不堪的样子。
　　老和尚将饭菜做好以后，将饭菜端到院子里的一张石桌上，又拿了两副碗筷，盛了两碗饭，然后坐下来径自吃了。梅英看着他对面摆着的那碗米饭，听着自己的肚子咕咕叫，终于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然后端起碗抓起筷子就吃起来。
　　大概，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饭了。
　　老和尚什么表情也没有，继续面无表情地吃饭。吃过饭以后，梅英连忙主动收了碗筷，去厨房洗碗。
　　梅英洗好碗以后，吹灭了厨房的一盏豆大火花的小油灯。来到院中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来了，皎洁的月光将寺院照得透亮。
　　西厢的一个房间已经点上了一盏油灯，里面老和尚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形成一个剪影。
　　梅英站在院子里，没有装满水的浴桶，没有柔软的被褥，天地之大，竟不知道何去何从。整个寺院就几间破落的房子。最后她实在没办法，又在有佛像的祠堂里蜷缩着将就着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梅英是在一阵木鱼声中醒来的。老和尚敲了木鱼，然后去煮饭。梅英照例磨蹭过去蹭了一顿，然后蜷缩在寺庙后院的墙根下晒太阳。天气热，额头上的烫伤开始长脓，伸手一摸，只觉得黏黏乎乎地恶心。午饭的时候依旧无言。梅英洗完碗后，看见老和尚站在石桌前，捧着一个瓷碗，用木棍在一下一下地捣着一些草。木头与瓷碗碰撞的顿顿的声音在空荡的庙宇间回响。
　　过了一会儿，老和尚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向无神的目光看着梅英。梅英终于在他的目光下朝他走了过去。他伸出枯瘦的手，轻巧地就摸到了梅英的头顶，然后拨开她的额发，另一只手抓了捣成泥状的药草敷在了伤处。
　　额头上的伤口逐渐结痂，慢慢地好了起来。后来硬痂掉了，留下凹凸不平的伤疤，以及被草药渗透的青绿。
　　次日，吃过早饭，老和尚正在念经，远远地忽然传来脚步声，并且不止一人。梅英连忙躲到佛像的后面，只听得数人进了佛堂，老和尚依然不紧不慢地念了经。那些人倒也有耐心，等老和尚念完经了，梅英就听到一人说道：“驻守河西大营的梅将军爱女在火灾中丧命。请大师与我们走一趟，为将军的女儿超度。”
　　梅英一听到那声音，就忍不住颤栗。木平川，额头也突突地疼起来。
　　老和尚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梅英听到他们都走远了，才从佛像后探出头，然后爬了出来。
　　仅仅是三天，便已是物是人非。三天前还是大将军的女儿，现在，却几乎成了已经死去的人。
　　梅英想起那双疼爱自己的双亲，只觉得心痛不已。在现代的时候，自己刚一出生父母就离婚了，然后各奔东西，自己不曾享受一天的父爱母爱。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地方，有了一对真心待自己的父母，竟然要以这种方式告别。
　　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伤痛。
　　老和尚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是几个将士送他回来的。待到将士离开以后，梅英悄悄地来到佛堂，看到老和尚从长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牌位，将它放在了佛像旁边一众牌位中间。上面刻着六个字“爱女梅歆之位”。
　　连死了，都不能用自己的名字。
　　梅英后来才知道。在华夏国，在十岁之前死亡只能算夭折，是进不了宗族祠堂的。甚至都不能出现在族谱上，不论男女。过早地死亡，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有罪的，坟墓上只能摆一个空白的碑，连名字也无。
　　在这个寺庙里住了四天。寺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期间老和尚对梅英不曾说过一个字。第四天的吃过早饭的时候，老和尚给了梅英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旧的僧衣，以及一贯铜钱。他只把包裹给了梅英，便转身进了禅房，将门关上。
　　梅英拿着包裹，呆呆地在外面站了很久。直到太阳慢慢爬到正中间，她的影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在地上跪下来，朝禅房用力磕了三个头，然后拿着包裹一路踉跄地离开了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