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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十三章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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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雪天。冬至,向来是皇家最重要的节日之一,那一天,成祖先帝要率领百官祭天,还要给各级官员赐赏衣冠,一整套繁琐礼节,含烟不好陪同,便一个人留在太子府中。正闲来无聊之时,朱瞻基的贴身侍女秀儿找上门来,进了门,便跪在地上,只说:“请含烟姑娘快走。”含烟忙问原由时,她却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瞻基遣她前来示警,说含烟已身中剧毒,必须立即远避求医,或可保全性命。
含烟原还不信,此次随父在太子府作客,她本已存了小心,就怕自己与瞻基过于随意的亲近惹了旁人羡妒,会生出事端,所以饮食行住都格外注意,听秀儿如此说,便要她拿出凭据来。谁知瞻基一向行事缜密,此次却确乎没有给秀儿任何凭据,那秀儿听含烟如此问,便叹了一叹,道:“姑娘不信我,秀儿也没有法子,只是我家公子为了姑娘能够从容离开,已命我在中庭纵火,呆会儿火势一起,姑娘便有借口乘乱回柳府,听说柳家小姐颇擅歧黄之术,那时一试便知端的了。”
她这一番话,却是言辞恳切,含烟不由也信了几分,问她道:“于太子府中纵火,若是被抓住了,那可不是一死可以抵罪的了,你可有了万全之策了吗?”
谁料那秀儿听了含烟这话,却低了头,道:“秀儿孤身一人,没什么家人可以带累,此生伺候了公子,那便生生死死都是公子的人了,秀儿知道姑娘是公子的心上人,秀儿死不足惜,若能用秀儿的命,换得姑娘安健,那秀儿便也知足了!”
含烟闻言大惊,自是不肯如此,欲要劝她,她却又道:“姑娘不用多说了,秀儿今日与闻此事,就算不去纵火,早晚间也难逃一死,倒不如用这鄙贱之躯,换了姑娘平安,也算秀儿死得不枉了!”说了,拜了几拜,回身便走。含烟急忙拉住,可其志已坚,想要以言辞说动她已太难了。只秀儿被含烟真情所感,反告诫她道:“姑娘此去,定要走得从容,丝毫不能让人看出知晓半分内情,否则便是此次求得良医活了性命,以后也决逃不脱灭口的厄运的。”又说:“若姑娘还念着秀儿此次警示之谊,唯愿姑娘将来遇有机会,能将秀儿尸骸迁葬到北门外汤家村去,秀儿生前不能回返故里,只希望死后能够离开这个见不得天日的地方。”
含烟还要拦住秀儿,可她虽然聪慧,可当时情势急迫,于这事头尾又丝毫不知,加上那时经事毕竟不多,一时间也乱了阵脚,被秀儿挣了几挣,跑了门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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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儿,”含烟收回目光,投向面前土坟,眼角已有隐隐泪痕,“含烟实在无能,到底不能护你周全;含烟也实在愚钝,不曾参透你话中含意!就连你最后回归故里的要求,含烟都不能做到,多年前汤家村就已被夷为平地,如今只有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寒夜寂寞,可还心存怨恨吗?”
“含烟。”旷野之中,忽然有人声响起。
含烟回过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锦衣公子,长身玉立,丰神俊朗,于一片荒野之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臣妾参见吾皇万岁……”
“含烟!你真的和我生分了。”皇帝朱瞻基走前几步,扶住含烟,不容她再拜下去,也由此拉住了她的手,细细端详。“才半月不见,你居然瘦成这样!”他颇为动容,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皇上,您出门居然不带侍卫的吗?”含烟抽出手,退后一步,左右张望。
瞻基苦笑,眸子中热度不减:“朕把他们都留在官道上了。朕知道今儿你会在这儿,特意一个人来看你。”
含烟却冷冷地道:“皇上厚爱,臣妾无以为报,臣妾愿代皇上替死者多念几遍往生咒,让她少些忿怨,早入轮回。”
伴着含烟这样的口气,在这荒凉诡异的孤墓之前,本来死寂燥闷的天气,却恍惚间似有一阵阴风掠过,让人隐隐生寒。瞻基瞥了一眼秀儿的石碑,叹道:“含烟!你又何苦执着于此事?秀儿的事,是我不对,可她知道得的确太多,那时你我处境都如此危险,又哪里敢将她留下呢?”
“你终于肯承认秀儿的死是你下的手了!”含烟怒气薄发,杏目圆睁,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了,只要一吐为快:“她一个小小女子,又对你一片真心,牺牲在这样的阴谋争斗中,何其无辜?若是旁人害她你无法阻拦也就罢了!可你又怎忍得下心自己下手?”
“含烟!你不觉得你自己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还说出这番话来,着实可笑吗?”朱瞻基也隐隐有了怒意,“宫廷繁华荣耀的背后,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又怎容得下一点点的疏忽和纰漏?秀儿忠于我我自然知道,可忠心不是倚靠的根本!今儿她是忠心的,明儿难保不会改变,就算她不变,也难保她不会大意行差蹋错一步!我没有那么多心思用在防着她护着她上头,对我来说,唯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看来秀儿的确是知道得太多了。”含烟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沉默良久,又道:“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你的苦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秀儿又是一片忠心待你,她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可却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更加没有理由怪你了。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那日里我拦下了正要纵火的秀儿,另设了计谋离开太子府,原以为是为秀儿挡了一劫,谁料还是没能让她躲过缢毙的厄运,反累得她连个尸首都没有!”
含烟说这话时,并没有用敬称,泪光莹莹,语气低柔,哀戚发自肺腑,此刻朱瞻基听在耳中,当真别有一番滋味,不由轻轻拉住她的手,低声劝慰道:“宫女照例是火化填井的㈡,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你们不过是一面之缘,当年你返京之后听到她的死讯,便取了井中之土葬在这里,也算尽了道义了。宫闱争斗,无辜枉死的人何止千万,哪里又能个个有她这般运气,死后还有你常常念着呢?”说着,伸手抬起含烟下颚,直直看到她眼睛里去,目光温柔得能溺死人,“含烟,她小小一个宫女,得你这般牵挂,若是我,处在这权势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不敢保哪天忽然去了,你也肯替我掬上这样一捧清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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㈡尸灰填井:明朝宫女如果不是有名的,都不会赐墓,而是火葬。火烧后将众多尸灰一起填入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