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十二章 落叶飘扬何处归 下 ...
-
“姐姐这是怎么了？文廷兄可知道吗？”含烟急问。
“谁？”芙蓉一愣，忽又明白过来，道：“妹妹说的是孙国舅啊。妹妹误会了，芙蓉和孙国舅还有梁大人都不过是几桌酒的交情，不过芙蓉见他为人豪爽，所以额外亲近了些，可是连宿都不曾留过的。”说着，顿了顿，又道：“我们这些落了乐籍贱户的，哪里还敢指望客人的真心！就说我，平日里也是富贵丛里游冶遍了的，一向自诩看穿了人情世故，只有我玩弄他人情爱心思，再不会被人耍了去的，却谁想也一样‘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竟也在这阴沟里翻了船了！”
凤舞听她言语粗俗，悄悄啐了一口，扭过头去。正看见朱瞻墡神情怔忡迷离，两道目光却是牢牢牵系在含烟身上。
“说起来是上个月的事了，芙蓉接了一个客人，看起来也是个总兵一级的人物。花钱流水一般，人物又倜傥，芙蓉虽粗鄙，倒也有些‘虽然日逐笙箫乐，常羡荆钗与布裙’㈤的念想。一时猪油蒙了心，竟有意要随了他从良，故此在他身上也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可又有谁能料到那人竟瞒了身份！原来他是英国公㈥的女婿！今儿事情被他老婆发现，直打到我们楼里来，扯他耳朵去了不说，又令家丁打的打，砸的砸，连我都被他们好生羞辱了一番，妈妈虽然有心维护，又怎抵得过他英国公的势力！”说着，芙蓉掩着脸，低低哀泣。
“非是芙蓉过于怕事，实在是芙蓉身为倡家，勾引在朝官员留宿的确干犯国法。那婆娘走的时候又口口声声说着会告与国公前来拿人问罪！听说英国公为人爽断，嫉恶如仇，又掌着生杀大权；虽说这等事市井间比比皆是，但犯在他手里，若英国公实在搬出国法来，也是个死罪呢！芙蓉当真是慌了，方才在楼里便一心要毁了自己容貌以求保全性命。却恰好梁大人路过我处，这才指点芙蓉来找柳王妃。”说着芙蓉抬起头来，“若早知道妹妹就是王妃，芙蓉也不必担这些心了。以前算命先生就说过芙蓉命好，果然今儿是遇了贵人了！”
“求了她就不必担心了？”凤舞嗤之以鼻，“不过空担着个王妃的身份，还不如直接求我瞻墡哥哥！左右你求了她，她也还是要来求王爷前去说情。”
芙蓉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凤舞。
“这是高小姐，不过不日就将成为襄王侧妃，你也可以提前叫她高王妃。”含烟微笑。
“民女不知是高王妃，失礼之处请高王妃见谅。”芙蓉连忙上前跪拜。
“罢了罢了。”凤舞颇有自得之色，挥挥手道：“听你说来也颇可怜，又没什么大不了的罪过，想来王爷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也必是肯替你往英国公府上说个情的。”说着扭头看看朱瞻墡道：“瞻墡哥哥你说可是不是？”
襄王温柔地笑着看她，伸手在她鬓旁，替她把微散的长发抿上去，这才道：“哥哥虽然身为亲王，对于这种家务事还是不插手的好。”
襄王话一出口，凤舞和芙蓉便都愣住。芙蓉当即扭了头，泪光莹莹，哀戚地注目着含烟。
“王爷说得对。”出人意料地，含烟居然点头赞同，“王爷与英国公虽然同殿为官，一样战功赫赫，但彼此间颇多芥蒂，国公曾多次上表指王爷居功自傲，有不臣之心；何况国公又是暴烈脾气，此事旁人说情尤不可得，若是王爷说项，那必定适得其反，就算本来不问罪的，此时也定要斩了才罢。”
含烟说罢，看向襄王，后者略略点头，表示赞同。
“依你说，便由着你这个姐姐自生自灭了不成？”凤舞倔强地抬着头，不屑地看向含烟。
“高王妃不必替我担忧。”芙蓉低下头，泪水断线珍珠般滑落，“王爷王妃自有他们的道理。总是芙蓉命薄，怨不得旁人，好在芙蓉虽然无能，也还有些小办法，回头芙蓉便毁了这张惹祸的脸孔，自己送上门去请罪，或者可以感动国公，求得万一之免罢了！”
“姐姐不用着急。”含烟却依然微笑，走过去拉着芙蓉的手，道：“虽然不能让王爷替姐姐说情，但只要姐姐肯听含烟的安排，含烟可以保证能让姐姐有惊无险，安度此劫！”
“真的吗？”芙蓉抬起泪眼，惊喜地看着含烟。
“莫不是请柳太傅去说项？”凤舞摇摇头，看向襄王时，却见他幽深的目光似也掺杂了些许疑惑和兴味。
“恰巧我这里有皇后娘娘前儿刚刚送来的几套云锦罗的衣裳、几双宫样纻靴、紫茉莉蒸的珍珠粉、玫瑰花汁儿胭脂，还有些琉球高丽贡来的香料等物，都是极尽奢糜华丽的，偏又都不甚逾制，索性一律转送了姐姐吧。”含烟说着，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芙蓉，又道：“若论修饰打扮，含烟自是远远不及姐姐，但此次却要姐姐的妆媚而不妖、娇而不俗、艳而不淫，不知姐姐可能做到？”
“妹妹这是要？”芙蓉疑惑道。
“我要你以最好的香料添水沐浴，用最持久的香泽脂粉施遍全身，内外穿了极尽天下之丽的锦绣衣服，尽情装点，直到能使天下男人都为之神夺为止。”含烟正色道：“最最重要的是，待面见国公之时，无论对方问些什么，切记不回一语，只是哀哀哭泣！”
“这也能管用？”凤舞嗤道。
“如今姐姐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若还信得过含烟呢，不妨照此一试。”含烟话虽这样说，脸上的笑容却是自信满满。“现下姐姐也不适合回红妆楼，就在我这里准备吧，东西都是现成的，若有什么不合用的，姐姐只管告诉采雅，再派人往楼里去取如何？”
“全听妹妹安排。”芙蓉拭干脸上泪水，起身告退，随采雅去了。
“瞻墡哥哥？”凤舞回头，拉住朱瞻墡的手，轻轻摇动。
“问我做什么？这里是王妃的地盘，你若想跟去看芙蓉妆扮，只管问她。”
“凤舞妹妹请便。不过采雅陪芙蓉沐浴怕也要有段时候，妹妹不妨晚些再来。”含烟笑道。
“那好，瞻墡哥哥，方才看见天上那只蝴蝶纸鸢好看，我们先去找一只来放放如何？”
“你呀。”襄王点点她的脑门，“去找朱福管家，或许他会有各处贡上来的这些玩意儿。”
凤舞欢呼一声，瞟了含烟一眼，戴上斗笠，自顾往外便走。
“凤舞孩童心性，礼数上不周之处，请王妃见谅。”瞻墡也起身，微笑向含烟道歉。
“王爷言重了。臣妾还要请王爷恕臣妾今日擅专之罪呢。”含烟略欠身，做出送客姿态，言语间依然客气生疏。
“王妃一向处事都很妥帖。”襄王点点头，向外走去，将至门口，却忽然转身，低低道：“含烟，你清减了好多。”
含烟本来身体疲累，劳烦了这半日，已颇有不支之感，原要待襄王出门后倒在床上好好歇歇，却不料他忽然回头，又平白地冒出这样一句来，顿时觉得五脏之内酸甜翻搅，当即俯下身去，扶住几案便是一阵长咳。
“含烟！”朱瞻墡见她如此，也自慌了，连忙上前扶持，替她拭汗捶背，一叠连声只问：“这是怎么了？竟病得如此厉害吗？”
“不碍的，不过有些乏了，带累咳了几声，歇歇便好了。”含烟缓过这口气来，依旧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襄王怀里，越觉得头晕目眩，竟比平日都严重了许多。
“都怪我，听说你病了，一向只是以为你赌气，竟不想真的到如此地步。快快躺下，我去叫人来看！”襄王打横抱起含烟，向床边走去，脸上情色急切，倒仿佛生怕失去了什么奇珍异宝般。
――――――――――――――――――――――――――――――
那一天，是宣德元年的三月二十八日。许多年以后，王孙公子们历数起本朝名妓，都还会记得这个日子，从那一天之后，京城红妆楼的芙蓉姑娘声名鹊起，冠盖群芳，真真正正成为整个京城娼业中的第一号领军人物。
传说，那一天，芙蓉姑娘的美貌震惊了以冷血和嗜杀著称的英国公以及他的张家军，从已经磨好的利刃下逃出一条命来，甚至因此获得了张家老太君的怜惜和认可，居然后来还几次召她入府，放出要替她赎身的话来。
而那一天，在芙蓉姑娘本人，或者说那个法号清德的尼姑，后来的无穷尽的寂寞日子里，也是反复回忆唠叨的绝好素材。
她的开始总是这样的：“那一天，英国公府上里里外外灯火通明，道路两旁站满了盔甲兵器闪闪发光的兵士，我的腿都有些发软，只有低着头尽力袅娜地向前走去。柳王妃替我准备的桃色大西番莲罗衫在身后拖曳了有两尺长，头上耳上的珠环、胸前的璎珞不时地叮当作响，那阵势啊，现在想起来还是心里头砰砰地乱跳！”
“那国公爷为什么就不杀你了呢？”偶尔她居住的破庵庙里来了新的尼姑，也会有兴致多问她一句。
“谁说英国公不杀我？”这时候她的眼睛会兴奋得发亮：“他见了我是立刻就要拿下问罪的，当时就吩咐兵士们将我剥下外衣，关入死牢！可谁料那衣裳繁复难解，动作之间香气弥漫，中人欲醉，连解衣的军士都不忍动手；我又听王妃吩咐只是哭泣，做出种种弱不胜衣之态。延俄了半晌，他终于长叹一声，道：‘这小妮子，我见犹怜，又怎怪那厮！’如此，挥挥手，便令放了我了。”
同样的话采雅在当天就问过含烟：“英国公到底是为什么放过了芙蓉姑娘的呢？”
含烟是这样回答的：“其实芙蓉姑娘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否则以她的智慧阅历，又怎参不透这点人心算计？英国公出身军旅，杀人如麻，对手下的兵士也都管教甚严，自然都是不曾见惯风月场中软玉温香的。含烟曾经战场，知道这些死尸堆里打过滚的人，什么贫穷、瘟疫、死亡，他们都已见得太多以至麻木，芙蓉不要说自毁容貌，就是自残了身体，血肉模糊地过去，于这些人眼中，也不过是会走路的腐肉罢了，如何能激起他们一星半点的可怜？反倒是这红粉佳人温柔手段，因为不曾见惯，所以震撼。怜香惜玉本是男人根性，英国公若不放了芙蓉，倒会激起帐下军士不满了。”
―――――――――――――――――――――――――
㈤虽然日逐笙箫乐，常羡荆钗与布裙：唐代名妓徐月英《叙怀》诗中句。
㈥英国公：张辅，字文弼。明朝名将。永乐六年进封为英国公。死后追封为定兴王，谥忠烈。威名闻于海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