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天恩 （大明女相修改稿）》月明秦时

13、第六章 不敢霜栽近御筵（下）

　　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宫，现在正是宣德皇帝嫡妻胡氏的居所。是夜，含烟刚刚回到南清小筑，便被候了多时的太监请了往这里来。说起来白日里就该来给这位皇后娘娘奉茶的，却在路上被大内总管陈有禄拦了到本仁殿看候太傅病情，自然无甚大碍，不过父女一聚，得慰天伦，也是意外之喜。

　　不过耽误了给皇后奉茶，却已有皇帝的旨意说是免了，如今胡皇后又传了自己到这里来，却教含烟弄不明白她的用意了。

　　含烟停在坤宁宫正殿门口，抬头打量着这天下女子极贵之所，灯火辉映下，可见这金黄琉璃瓦重檐歇山的宫宇有九间宽阔，正面中间两扇大门，有东西暖阁，果是器宇宏伟，大气天成。

　　含烟于这位皇后娘娘，了解的还真不多。宣宗瞻基，幼时身边便有孙氏养于府第，周围的人也都是将孙氏作为“童养媳”看的。却不料世事无常，到得瞻基长大成人，他的爷爷成祖先帝居然为他另指皇孙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胡氏。然而孙氏虽只做得个侧妃，却有太后一直看重，瞻基登基之后，更是封为皇贵妃，又破例赐予历代只有皇后才有的金册金宝㈡，如今这后宫之内，若论风光荣宠，却是孙氏独占鳌头了。

　　含烟候在门口，早有宫女们传报进去，不过片刻功夫，却见胡皇后穿了金龙纹黄色大袖衣，戴了皂彀冠㈢，装容整齐地迎接出来，显是早有准备，甚至是“恭候多时”了。

　　“臣妾柳含烟参见皇后娘娘。”含烟在胡皇后面前盈盈拜倒，低垂的眼眸里，透出疑惑。

　　一入宫门，含烟便着重看了坤宁宫的布置。这位皇后素以妇德闻名，宫中陈设也以简朴为主，连颜色都显得暗哑，却自有一种浑然与和谐。即使是皇后身上过于隆重的礼服，都没有改变宫内的自然典雅。

　　“含烟妹妹，如今可好了，我们也成了亲戚了。”简单的敬茶仪式后，胡皇后拉住含烟的手，语气过于亲密地叙话。

　　“臣妾不敢。”含烟依旧低垂着眼，望着皇后身上的深青霞帔，仿佛对皇后的热情有些不适应，一时竟有些尴尬。

　　“妹妹本来就是美人，这一成了亲，越发出落得水灵了。看来这襄王府的日子过得还真是滋润哪，过个一年半载，再生个小王爷，妹妹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咳，早先孙皇贵妃她们都以为你不过是个丫头，欺负你。那时我就说，妹妹这个面相，一看就是个福大的。如今可应了我的话了吧？”

　　胡皇后似乎也并不习惯说这种明显带有讨好意味的话，说的时候涨红了脸，语速过快，还带有夸张的动作。含烟略抬头看看她：却不知怎样的困境逼着这一国之后要来向她这样一个藩王妃子示好呢？这样想着，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和好感来，柔声道：“皇后娘娘，臣妾对您的照拂一向十分感激，臣妾能有今日也是托了您的福呀。”

　　“含烟妹妹说得哪里话？若论理，我还该叫你一声嫂嫂，不过我虚长几岁，又一向当你亲姐妹般看待的，叫你声妹妹该不为过分吧？”胡皇后的脸越发红了，却还能一顺儿说下这些话来，倒也令人佩服了。

　　“原是臣妾不敢高攀。”

　　“妹妹这等人才，怕不是嫌和我姐妹相称委屈了吧？若是这样，姐姐倒也不敢逾越了。”

　　“含烟哪里敢，姐姐如此说，含烟再不同意，倒是含烟的不是了。”含烟也不再坚持，就着话音和她姐妹相称起来。

　　到了这时，胡皇后才发现含烟还一直站着，忙拉着她转到东暖阁里坐了，又忙着让茶点、问寒暖。含烟诺诺应着，注意到宫女们在胡皇后的眼色之下，已逐一退出，便知道这皇后娘娘该说到正题了。

　　“妹妹，”胡皇后握着含烟的手，关切地问，“成婚都一个半月了，可有喜了没？”

　　含烟不料她问这话，不禁面上一热，道：“哪里有那么快的。”

　　“好妹妹，别的尤可缓缓，这个上头断不可不上心。皇家规矩，子嗣为重，虽你嫁的是个王爷，正妃的位子也是断断丢不得的。”

　　含烟心中一寒，忽然省得她话中所指：自太祖以来，大明朝后宫立有规矩，每逢皇帝归天，除却皇后或太子之母，其余妃嫔一律殉葬㈣。规矩一成，王公大臣甚至民间纷纷效仿，一时“贞女”、“烈妇”四起，颇有愈演愈烈之势。含烟出入宫禁，提起此事，先帝几个妃子“殉死”时的惨状便历历在目：其中潭妃皇子都已长成，依然逃不过三尺白绫；何妃不肯就死，竟被行刑太监追得满处乱跑，最后也被按住就地勒毙。

　　“姐姐凤谕，含烟晓得了。倒是姐姐应当保重凤体，早有所出才是。”

　　果然，胡皇后闻得此言，面色更改，有欲泣之状：“哪里有那么容易的？姐姐命中无子倒也罢了，只恨孙皇贵妃欺人太甚！”

　　“姐姐何出此言？”

　　“妹妹，成祖、仁宗两朝先帝西去不过相隔一年，这紫禁城中有多少宫妃殉死你我都曾亲见。做为新帝的皇后，姐姐心中自是无比震撼，然而还想着只要我谨小慎微，守紧我这皇后之位，应当不至于有什么灾祸吧。谁知，我要守拙，偏有人不让我守拙；我不犯人，偏有人来欺我！妹妹，你的夫婿是当今皇兄，又统着无数兵马；就是你，皇上也向来肯让你三分。如今姐姐有难，你可要想着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话呀。”

　　“姐姐，到底什么事情呢？皇贵妃想夺姐姐的皇后之位么？”

　　“妹妹你来看。”皇后犹豫一下，从身后架格上取下一只花瓶，又从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袋，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些药渣。见含烟疑惑地望着她，又道：“前些日子薛贵人产后风没了，你可知道？”

　　含烟点了点头。宣宗瞻基子息薄弱，成婚数年，只有孙皇贵妃生女常德公主，再就是这薛贵人又新给他添了一个女儿。本来作为少数育有子女的后妃之一，薛贵人这次可以母凭女贵，身份提高不少，谁知又没了。现在见皇后如此说，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成？

　　“这就是当时薛贵人进的补药，我偷偷命人拿去验了，里面竟有不少附子!”

　　“附子？为何不禀报皇上，彻查此事？”附子一味，有虎狼之性，多服可以使人心跳加速、气血凝滞，产后之人本来体虚，再进这味狠药，自然无异于催其性命。

　　“可是服侍薛贵人生产及侍奉汤药的稳婆，原是我的奶娘。此次我专门荐了她去替薛贵人接生，还在临去之前叫了她到坤宁宫面嘱了一番。”

　　含烟已渐渐明白事情本末。依胡皇后所言，她或许原本意在示好，谁想反遭人利用，借了她奶娘的手除掉薛贵人，如此，纵是她有什么疑问亦不敢声张，怕是事情出了后反要替人掩饰。这一箭双雕的计策，倒象是出自皇贵妃的手笔。

　　“那姐姐打算怎么做呢？这事就这么让它过去了吗？”

　　“不能就这么算了!”胡皇后的眼中瞬间竟有凶光闪动。含烟一惊，仔细看时，却又不见。“若说争个后位争个太子也就罢了，谁不畏死？可如今薛贵人生的不过是个女孩，也遭了这样毒手，据说后宫之中遇有皇上临幸过的，她都要去‘嘘寒问暖’一番。不过是仗着她和皇上一点兄妹情分，便这样无法无天。本宫原欲安守后位，如今看来也非长策，还须做个了断才是正理。”

　　这真的是那个恬淡超然、德容兼备的皇后吗？含烟一时有些疑惑。暗自庆幸没有入宫真是个正确的选择。情势逼人，有时为了生存人真的可以做出些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来。想到这里，忽又想起皇帝方才所说“散了后宫”等语，心里不由觉得好笑。

　　“妹妹，”皇后热切地看着含烟，“那孙氏生性最是好妒，她见妹妹与皇上亲近，没少给妹妹使绊子，穿小鞋。妹妹虽然无意同她争风，又聪慧伶俐，没有让她讨得什么便宜去。但后宫情势复杂，各种机关算计防不胜防，谁能保将来妹妹就没有什么时候大意有个闪失？何况我知道，皇上喜欢的其实是你吧？你若肯说上几句话，定比我们千言万语都管用。就不知妹妹肯不肯？”

　　“姐姐说笑了。我不过一介藩王之妃，如何敢比皇后？”含烟支吾着，“何况事无凭据，教我从何说起？”

　　“凭据我有。”皇后的眼睛亮闪闪的，“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我的人在宫中巡逻，恰好听见孙氏的宫女和一个太监鬼鬼祟祟地说什么。虽听得不十分真，倒也明白是把什么人藏在南门外她家的庄子里了。我的人也算晓事，并未惊动他们，只来禀了我。事肯定不是好事，不然也不会神神秘秘的了。我倒估摸着莫不是她久不见再怀孕，耐不住性子了，想在外面借个野种什么的？若是如此，事就大了。我父母都是亡故了的，家族也没有什么指望得上的势力，如今有了你这么个妹子，倒是全靠你了――若能访查出她做了什么□□宫闱的事情来，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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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㈡金册金宝：明宣德之前册封皇后才有金册金宝，贵妃有册而无宝。宣宗起始有皇贵妃称号，孙氏为第一个拥有金宝的皇贵妃。详见《万历野获编》、《明史·后妃》等。
　　㈢金龙纹黄色大袖衣：明永乐三年起皇后正式服式规定为：皂彀冠附翠博山（即额前帽花），上饰金龙翊珠1，翠凤衔珠2，前后牡丹2，花8蕊，翠叶36。珠翠穰花鬓2，珠翠云21，翠口圈1。饰珠金宝钿花9，口衔珠结金凤2。饰鸾凤博鬓3。金宝钿24，边垂珠滴。金簪2。珊瑚凤冠紫（冠角）1副。黄大衫，深青霞帔，织金云霞龙纹，或绣或铺翠圈金（先用孔雀羽线铺绣花纹，再用捻金线圈绣花纹轮廓），饰以瑑龙纹，即雕有凸起龙纹的玉坠子。深青色绣团龙四[衤癸]袄子（即褙子）。鞠衣红色，前后织金云龙纹，或绣或铺翠圈金，饰以珠。红线罗大带。黄色织金彩色云龙纹带、玉花彩结绶、以红绿线罗为结，玉绶花1，红线罗系带1。白玉云样玎珰2，金如意云盖1，金方心云板1。青袜舄。
　　㈣妃嫔殉葬：明代殉葬之制贯彻了五朝，太祖、成祖、仁宗、宣宗和景帝时期，人殉是皇室公开的惯例，死于殉葬的嫔妃，总数达几百人之多。明英宗遗嘱 “勿以嫔御殉葬”。《明史·英宗后纪》中赞道：“罢宫妃殉葬，则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由英宗作法，后嗣皇帝未敢再遵太祖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