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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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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200X/4/2 18:30-20:30
龙崎樱乃站在更衣间的梳妆镜旁,觉得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她看着她那早已不知去向的美丽容貌,蓦然发现自己已经三十一岁了。三十一岁,太晚了,太晚了,像六十一岁的人儿。这意味着她无法通宵熬夜,无法光明正大地穿着超短裙在大街上炫耀她光滑白晰的大腿,无法辫起她少女时代最为钟爱的两条长辫子,更无法为了她喜爱的超级球星的比赛而在电视机前苦苦守候一晚——她第二天还得做早饭呢。她的手迟钝地抬起,最后落到了那面光洁如新的大镜子上。她痛苦地张开她的手掌,在与实物同等大小的她的面庞上一寸又一寸地细细抚摸着。她感到恐惧。她一天又一天地照着镜子,看着衰老在她的脸上一点点地侵蚀,她的各个部位也发生了不同的变化;她一日日无助地看着衰老怎样在她的脸上肆虐践踏,让她的目光变得干燥无神,额头逐渐被刻上了一道道皱纹,眼角松弛地向两边垮掉。镜子里,她的眼光在她那已然开始支离破碎的皮肤上缓慢地游走,像细细地读一本书。她只有勇气看着她眼前冰冷的镜子,仿佛看着一个与她有着同样容貌的旁人。她确乎被摧毁了,她的容貌的确被摧毁了。于是昨天晚上,她的丈夫用一种失魂落魄的声音对她说:“你不觉得我们太过熟悉了么?”
更衣室里的人早早地就走光了。她苦笑着,例行公事地画好口红。昨天她休息,因为今天晚上轮到她值夜班。她整理好护士服,她看上去又是那个精明能干、富有爱心的她了。她走出更衣室,搭上了门。远远地她看到了主管急诊部门的大石秀一郎,那位医生也看到了她,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过来,却依然微笑着和她打招呼。
“龙崎,今天是你的夜班么?好好加油了。”他的眼圈写满了疲惫与倦怠,然而这个敬业的中年男人的笑容依然和蔼可亲。
“我会的。”她浅浅地鞠了一躬,“主管您还不回家?大家都走了。”
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今天我还要值夜。”
“啊,”她轻轻地惊呼,“可是您看上去已经很累了。需要我为您倒一杯咖啡什么的吗?对了,今天的晚餐供应刚赶结束,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打到呢,我在食堂那边有朋友,我帮您去拿一点吧……”
“谢谢,”他看上去相当费力地举起了手摇了摇,“太麻烦你了。”
她急忙打断他,“您还怕麻烦我么?那我去了,您就在办公室休息一下吧!再说了,您这样的状态,晚上也没法工作呀!您就麻烦我这一回吧!”说完她挥挥手,向食堂的方向走去。
看来在这方面命运大神也没有完全地抛弃她。她幸运地从食堂后门带出了鸡翅和牛柳,外加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去急诊室办公室的路上她想,这个男人太不容易了。农村的出身,诚实质朴的品行,不算出众的外貌,他是怎样一步一步地爬上现在这个位子?不外乎是超乎常人的努力与勤奋。医院每年加班最多的是他,抱怨最少的也是他。急诊室医生的工作根本没有什么空闲下来的时间,常常中午饭都吃不好。她知道他有胃病。刚分进这个医院时她曾有幸与这位医生公事。他只比她大两岁,也算是谈得来的朋友了——尽管他们称呼彼此永远都是用的敬称。优秀归优秀,在当时的一堆护士私下的八卦里,可没把他列进白马或是黑马王子的候选名单。后来她因工作分配调到了加护病房,虽然见面见得少,可见着了总要打声招呼,再问声好。两三年后医院开始了一些不好的传闻,刚开始她并没有在意;但时间过得愈久,这些传闻便说得愈真,最后连她都起了疑心。很多次她想要当面问个清楚,可她每次见到他,他总是迈着迅捷的步子,来回穿梭在这栋白色大楼的各个走廊。最后她自己也释怀了——就算真是那样,又怎么样呢?没结婚并不代表着什么,是吧?
结婚几年后,她方才明白这类男人之可贵。持家、节俭,脾气好,做得一手好菜,自己洗自己的衣服,事事亲力亲为……总不像他家那位,空有一副好皮囊,从公司回来要么闷在书房,要么窝在沙发里读时尚杂志——只有在睡觉前最为积极。也曾在她的千百次叨念下终于起了那金贵的身子洗过一次碗,然而从此对着厨房露出了更为鄙夷的目光,好像厨房不是他亲自监督装修、把关通过的一样。像大石秀一郎这样的男人也不会嫌这嫌那,不会粗鲁无礼,更不会用厌恶的口吻变相地告诉他们的妻子:你得用你半个月的薪水,去美容院走一趟了。于是后来,主管先生便成了她们几个已婚女人心目中的新好男人。
她轻轻地敲办公室的门。没人应。她便小心地推开,门没锁。新好男人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她无奈地笑笑,本想问问他为什么今天不回家呢。于是她将带来的东西搁在桌上,替他盖上了沙发上的外衣,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她到值班台拿了病历,开始了例行的查房。她翻查着病历,加护病房多出了三个新病人。第一份……第二份是……看看,迹部景吾。啊,这位的名字好熟,似乎曾在哪里听到。对了对了,是昨天的新闻,出车祸的那个。横穿马路。那就是活该了。好像还是什么财团的什么?等等,是迹部财团吗?迹部财团的大公子?越前的顶头上司?曾经出来一块吃过饭的那位?深紫色的眼睛与发丝,阿曼尼的西装和领带,很帅很飒的那位?现在还没恢复意识?
她拽着病历本,一溜小跑,踮手踮脚地来到了这条走廊尽头的那间最为豪华也最为安静的加护病房。门没关。她像小偷一样地将自己鞋子发出的噪音降到最小,她贴在墙壁的边沿,偷偷地探了头进去。
就是这一瞬间她看见了前来探病的不二——当然她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更何况他是背对她的,坐在一方简陋的板凳上。背光看上去他好像握住了病人的手。日本的四月早已开始转暖,天也黑得晚了。这间病房没有开灯,只有夕阳的余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那么昏暗,那么凄凉。前来探病的不二穿着一件单薄的纯白色的衬衣,如今被渗进的光芒洒成了柔和的暗黄色。他的背影看上去如此落寞又如此温柔,让她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他看上去这样宁静又这样淡然,昏盲的黄昏在他的身旁躺下,悠然地舒展着手脚,病房里充满了光和影的和谐交错。他的简影落在木地板上,惶惶的模糊的一团,像一支哀伤的歌。可在龙崎的眼里,他既是黄昏,又是朝阳。
他在呢喃着什么,那声音很轻,可也清晰。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病人听。背光看来他的头发是褐色的,在凝滞的空气中微微摇晃。
“ATO……你一定……听得到我的。”
她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气流从她的胸腔涌上了喉管,让她的全身都酥软了。她觉得她无法移动。她怔怔地愣在那里,她傻傻地听着。她太清楚这个声音了。这么多年来,她听过多少生死弥留之际的呓语,然而没有一个,没有一个让她感觉如此地怦然心动。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其实人的声带是干燥的。无论他们喝过多少水,可像这样凝视着他们重要的人,他们会感觉整个世界在轰然崩塌。这一刻他们会觉得体内的水份简直快被蒸发干净了。因此许多人会哭,以一种蜂拥而至的姿态迸出他们的泪水,用他们干燥的嗓音孜孜不倦地做着伴奏,听上去凄惨欲绝。哭完了后他们就像哑巴一样了。他们的脸难看地像两边拉扯着,好像将死的是他们。他们用从肺里抽出来的干涸的气体不断地抽噎着,直到他们恢复平静。
然而眼前这位,不是的,他不是的。他的声带的确干燥了。然而他所发出的声音依旧这样的温和湿润。他太平静了,然而这平静下面又掩盖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绝望维系着他的平静,让他用残存的理智与那个歇斯底里的他做着斗争。他的声音是微微颤抖着的,他随时都有可能哭出声来。可是他没有。他在呼唤他重要的人,妄图使他恢复意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并没有打倒他,反而加深了他的绝望,令他更加地平静。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共度的岁月将会以一种史无前例的清晰的状态像放电影一样的呈现在他的面前,他看到了什么,就对他讲什么。他的情感被宣泄到了极至,他的胸中填满了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幸福与悲伤。他发出那样的声音。那样小心翼翼的,破碎而宁静的声音。
“ATO,那些讨厌的记者都走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龙崎樱乃杵在那里,感到了一丝酸楚。
“ATO……你记得么。小的时候,我就立志当一名作家。你笑话我,你总是笑话我。你让我跟着你当老板。我说我是不适合当老板的。你说当老板会赚很多很多的钱。你说你会养活我。你叫我一辈子都不用担心。我骂你,我说我怎么可能靠着你过活。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吵架。”
龙崎樱乃的眼眶湿润了。她仿佛看到了两个结伴在公园里玩耍的小不点,都会夸大其词,却也可爱的令人揪心。
“后来我们很是别扭了一段时间。你看着我就昂头走开,我则笑眯眯地跟别的小朋友搭伴。小学三年级时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那时是班里最多的。我尝试编一些力所能及的故事。有一天我照例给我的弟弟念睡前故事。念着念着我就把我自己的故事念出来了。那时我多么紧张。我想如果被他发现了是我的故事,如果他嫌弃我的故事,那我该怎么办呢?可是他说:‘真精彩。你以前从来没有念过这个故事,为什么不呢?’那时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我七岁的弟弟,他竟然这样褒奖我!我问他:‘真的么?你确定么?’他大力地点头,说:‘你明天还能念给我听吧?’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太美妙了,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好象突然间在我家后院发现了一处宝藏。我高兴得再没有这么高兴。
“第二天我找到了当时班上的很多小朋友,我念给他们听。有的时候我常常很迷惑,为什么他们都愿意和那时的我在一起玩呢?我既不高大又不强壮,我的成绩不算最好,我贪玩任□□捉弄人,我只是会笑而已。可当现在的我翻开那时候的相册,我才知道是为什么。笑太重要了。那甚至是足以欺骗人的笑。无论心里高兴还是痛苦,我都是那样笑着,那样弯起自己的眉眼……我感到可怕。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心思?我忘了,全忘了。或许是我不愿想起,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我这辈子活得是很精彩,可也收获了与精彩同等的虚假与痛苦。或许当时的那些小孩根本不觉得我的故事有多么奇妙,他们只是不愿忤逆我的笑。他们全都为我鼓掌,说:‘不二,你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作家的!’我笑得愈发的甜。我甚至还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的老师。你记得么?就是那个年轻的,教我们语文的小姑娘。她摸着我的头说:‘这个故事太好了。你知道吗?有多少作家倾其一生也学不会的讽刺,你在你的第一个故事里就已经完美地做到了。啊,或许现在的你还不太明白什么叫做讽刺,可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太棒了!’我心里笑得像朵花,嘴上却那么谦虚:‘老师,以后我写了故事,还让你来指导,成么?’我还夸她越长越漂亮了。我知道那段时间她谈了个男朋友。你瞧,我才那么大一点,就这么会诳骗人心了。我是个多么不真诚的人。真可怕。可只有你,只有你。你记得么?
“过了几天我找到了你。你总是不愿放下自尊先同我讲话。说真的,我看着你那高傲的样子,我真觉得好笑。你宁愿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当时被我们认为深奥得不得了的书,我甚至怀疑你是否真能看懂。大概真的能吧——可我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你过不了几分钟就会向我这边望一眼。你用你的余光向我的方向瞥来,我在心中暗笑着,可我就是不让你听到我讲的是什么。我把说故事的声音放得很大,可就是传不到你那儿去。下了课的教室喧嚣热闹,可我只偷偷地看着你。那时的你别扭得太可爱了。这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过。我在想,说了你可能更得意吧?如果你再别扭一点,那我怎么受得了?
“我对你讲我的故事。我学着你高傲的样子,因为我有故事,而你没有。我感到自己很行。可我总是学不像。我只是暗地里高傲地笑着,想,这回你总不见得忤逆我了吧。于是我对你讲我的故事,那是个悲伤的小故事,是我有一天晚上睡觉前突然琢磨出来的。那段时间我常看童话,什么童话都看。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我骨子里驱使我想成为的是一个小说家,我以为那是和童话作家差不多的。我编造了一个四处旅游的商人。这个商人虽然十分贫穷,可他十分快乐。他与他的妻子很恩爱,他们在全国各地到处旅游,赚点小钱维持生计。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在无意中获得了一个镀金的魔法杯。如果他将他的眼泪滴在这个杯子里,他的眼泪就将变成珍珠。可是他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人啊,他怎么会轻易地哭泣呢?他想了许多的办法来令自己悲伤,他的珍珠也越来越多。他和妻子住上了当地最好的房子,请了当地最多的佣人,而他自己呢,也变得越来越贪婪。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他无法寻找到更多的悲伤了。可那时他已经贪婪得无法停止,于是他拿起一把刀,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他抱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身上摆放着那个魔法杯。他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地掉下来。珍珠越来越多,倾盆而出。他手中妻子的尸体渐渐冷却,他便越来越伤心。珍珠像瀑布一样地滚落出来,最后,把他自己也淹死在这栋大房子里了。
“当我讲完了这个故事,我其实是很有信心的。我想看着你惊讶而赞赏的模样——因为其他的人都是这么做的。然而你只是困惑地瞪着我。你用你紫色的眼睛那样不解地凝视着我。我惴惴不安地问你你想要说什么。你欲言又止。我的心砰砰跳着,然而我要你据实说出来。于是你说:‘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老婆呢?他为什么要感到悲伤才能够流泪呢?事实上,他为什么不闻一闻洋葱呢?这样他也可以获得珍珠呀!’
“你知道当时的我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么?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让我这样难堪过。然而我那时真是笑着的,我记得。我笑着说:‘哦,是的。也可以这样。’其实我的心里不知在怎样骂你。我骂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一个艺术家,你这愚蠢的、不解风情的刻板的生意人,你永远不可能明白我在想什么。
“当然,也就是那天,通过那个小故事,我学会了两件事:一,讽刺;二,与创作永恒相伴的,情节破绽。我读了那么多的童话书,听过那么多的课,可惟有你教给我。你可还记得么?
“你常常咆哮着问我,我为什么选择TEZUKA而不选择你。在你看来一切都那么单纯,我与你一块长大,我们十几年的光阴,难道就不作数了么?不,不,不是那样的。我害怕告诉你,真的。我有多么喜欢你,就像喜欢我的弟弟,我的姐姐一样地喜欢你。我们是朋友,是兄弟,是生死与共的伙伴,这么多年的相伴成长的岁月对于我来说,无形地衍化为了某种秘密的忠贞。我无法将你看做我的情人,你明白么?我那么喜欢你,我不忍心看你失望,更不忍心看你在我身上白白地浪费你的时间。你难道要我对你说,我没有选择你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久得我无法将你看做我的情人?——这么讽刺的话我说得出口?我爱TEZUKA,我那么爱他。我也爱你,我那么爱你,我那么为难。你要我怎么做?
“你也曾问我,为什么我会这么爱他。我在这里告诉你。扯下我虚伪的面具的人不是你,是他。他轻易地左右了我的嘻笑怒骂,他会让我痛苦流涕,让我伤心欲绝,有时甚至令我绝望。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没有一刻是平静的。那些我们逃避记者围追堵截的日子,我变装去看他网球比赛的日子,我们谈恋爱的日子,甚至我丧失灵感的这些日子——实在太难忘了。我爱他,现在也恨他。我知道昨天你肯定是来找我,他赶你走吧?他没有对你下逐客令可这让你更生气是吧?他就是这样的人。这样严肃的……温柔的人。这次我再没那么容易原谅他。他害你成这个样子。我也知道,你这样做,迟早一天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你和他大吵一架,我横在中间,巴不得可以将我自己切成两半,一人补偿一份。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终有一天要分道扬镳,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知道,你醒了,我们就完了。现在我和你说这么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ATO,你说,我和他在一起都七年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放手呢?”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颈窝,“ATO……你为什么就是不放手呢……”
天尽黑了。没有阳光了。也没人开灯。反正对于沉睡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区别。龙崎樱乃悄悄从房门口离开,一头栽进厕所。她的泪水疯狂地滚落下来。那个男人温存得近乎残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循环播放着。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他的恸动感染了她,也令她想到了今日的自己。她想,如果用那样的声音来唤她的名字,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拥有一个那样的声音,他会拥有一张怎样的脸呢?他必定是位眉目清秀的男子,他的眉稍温柔得不带一丝戾气,他生得天使般的笑容,恍若初恋般纯净美好,说:“我那么爱你,真的。”
越前龙马静静地立在他的老板的办公室书桌旁。今天他与妻子都值夜。在无数次之后,他又一次地看到了迹部桌上那张表得精致无比的泛黄的老照片。七年前他第一次进老板的办公室时他就看到了,如今这张照片依旧立在原处。照片的表框换了七八个,内容却一点未变。他苦笑着。想就是因为这样,他的老板,他的顶头上司,他最好的同性朋友,他这辈子所认定的最聪明的一个人,才会这样糊里糊涂地出了车祸,躺在医院,生死未卜。
迹部景吾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一直都知道。是他一手将他从一个分部的小职员连跳N级提拔成了如今的部门经理,自信、手段可见一斑。那天他来就职,他本来想说些感谢的话。他是个不擅言词的人,支吾了半天,也憋不出半句话。这时那位全天下最自恋的人在他的座位上翘起了二郎腿,顺风在原地上旋了一圈,将手中那只纯金的复古钢笔转得呼呼作响,另一只手整了整他的领带,一抬眉,一瞪眼,说:“本大爷不听这些客套话。把业绩给我做出来,其他什么都好说。”
于是他真的将业绩做了出来。不但做了出来,还做到了第一,总算平息了那些对他工作能力的无端猜想。“其他什么都好说”,这话也是真的。后来他们经常一同出入酒馆。他是结了婚的人,有一次还专门带了老婆介绍给他,当然这是在正规的餐厅。一来二去两个男人变成了知心的好友。男人熟了之后通常会向对方吐露其情感问题。他这才知道,他的老板是位不折不扣的大情痴。错不在他喜欢同性,而是错在他失败了那么多次之后,竟然还能勇敢地向前再向前。他不是没做过这方面的合事佬,私下在酒吧里不知劝过多少次。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为一棵树而放弃一片森林”之类之类,再恶俗的话他都说出口过。可没办法,他的老板就是不领情——话说回来,他又领过哪个的情?那天他接到部下的电话,说董事长在三环附近出了车祸,他就知道,惨了,肯定是东窗事发。他曾经开车送过他去三环。无数次摊牌中的其中一回。继而亲眼目睹他的买醉。他开车开得心惊胆战。那是一个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的结果。
他只是恨那个他素未蒙面的男人。从照片上看,他笑起来真像一个天使。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如此纯洁的生命,彻底毁掉了另一个人爱的可能,剥夺了他最好的青春。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就因为他们是一同长大的么?他太恨那个男人。凭什么?凭什么!他凭什么让他最好的朋友放弃了他所有的自尊与骄傲?难道他以为别人的时光都是不作数的么?
他知道迹部在的那家医院是他妻子工作的地方,他要去探望容易得很。可一天过去了,他还是没去。他怕,他太怕了。他怕他看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死气沉沉地躺在一个泛着惨白色的地方,脸庞浮肿着,双眸紧闭着,嘴唇皲裂着,包得五花八绑,深紫色的漂亮头发有气无力地搭拉着,旁边的电子仪器有节奏地滴滴响着,以此提醒他,他面前的这个人还是活着的……他太害怕,若他看到这样的他,会不会愤怒地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告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的所有慷慨奉献的时光都是没用的,无论它们是十年,二十年,你依然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你依然是自作自受,你依然是徒增伤心……他会这样做的,他一定会,他会痛骂他,你这个白痴,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弱智,你这个瞎子,街上有这么多辣妹你不爱,偏偏看上一个恶心的不把你当回事的男人!被解雇也无所谓了,他一定要狠下心来打一回,把他打醒,把他打回现实世界,再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你们是绝•对不可能的。更何况,他的老板过几天就要转院。现在老板的亲爹亲娘恼火得很,恨不得立即动用家规处罚。记者闻风雀起,无孔不入,他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给那些小人一般见识……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他的妻子,他昨晚心情不好骂了她,他瞧她不顺眼,他想要为ATO的悲惨命运发泄些什么——不,那不算是骂,那更多的是一种嫌弃。他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他怎么也成了这样的人?曾几何时,他以为只有他老板的梦中情人才会做这样该死的事,那些抛弃他们最好的光阴的事……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张照片上,那是真正曼妙的时光,与最为灿烂的笑容,曾经他也拥有的,他忘了么?他忘了么?当时他们还是大学中彼此热恋的小小少年,那些她与他咬耳的悄语,令他脸红心跳的呼吸声,让他终身难忘的战栗,如今不知不觉被磨砾了痕迹,难道他们就只剩下抱怨了么?难道只有他心情好的时候,他才觉得她看上去顺眼一点了么?
他突然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他的妻子的手机。他迫切地想要听到那个他熟悉的声音,让他安心的,渗入他骨髓的,伴随了他十三年的声音。他蓦然地感到了紧张,他的手心握出了汗,他的喉节上下起伏着,他咽下了一口口水。
电话接通了。
“樱乃么……是我。”他艰难地开口。
“嗯。”她停止了抽泣,突然像想起什么地说,“对了,你们公司的董事长出了车祸,现在在我们医院,你要来看么?”
听到这句话他感到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于是他转移开这个话题。“去了。秘书代我去了。这件事你不用担心。”
“……噢。”
“对不起……”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生硬得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道歉的话,“我昨晚的有些话,可能说得太过分。”顿了顿,他又干涩地加了一句,“你不要往心里去。”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缓缓地用一个柔软的声音平静地道,“那没关系。”
龙崎樱乃就这样过分轻易地原谅了自己的丈夫。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责怪过他。只是,这时心猿意马的她,眼前只余那个纯净的背影,在落地窗前,用他充满回忆的声音叙说着小时候珍贵的故事,宛如初恋般柔和地包裹住夕阳渐渐退却的昏盲的房间。
或许终有一日越前龙马将会认识到,精神上的出轨,远比身体上的出轨更加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