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crash about time/一场关于时间的车祸》17

3、Chapter 3．

　　Chapter 3．

　　200X/4/1 18：30-19：30

　　大石秀一郎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终于将最后一盘菜端上了桌。
　　“英二，吃饭了！”他大声地呼唤着里屋的人，并熟练地取下套在自己身上的围裙。
　　菊丸愣愣地走出来。他的手里握着今天的报纸，眼神却不知飘到哪儿去。他在餐桌旁坐下，这时电视里的新闻适时播报起来，是晚间新闻。
　　“今日上午十一时左右，我市三环路外围的高速公路入口处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一辆出租汽车撞上一位横穿马路的行人，导致长达一个小时的交通堵塞。伤者伤势严重，立即被送往附近的医院。经身份鉴定，伤者系本市迹部财团独生子迹部景吾。……”
　　菊丸放下刚拿起的碗筷，“不想吃。”
　　大石一怔，随即好脾气地笑笑，“别闹了。你不吃，我不是白忙一个小时么？”
　　菊丸便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明天再吃。”
　　“英二！”他皱起眉头。
　　菊丸又重新坐了下来。
　　“……该出租汽车司机已在警局接受了例行调查。至于迹部总裁为何出门不配带保镖与私人司机并且横穿马路，从而导致悲剧的发生，迹部财团发言人闭口不言。下一则消息……”
　　大石偷偷地打量着他的恋人。颤抖的端碗的手，握得七零八落的筷子，苦苦挣扎的眉眼，苍白的嘴唇，以及贴身衬衣袖口上的血……鲜红的血。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还未散去……
　　“今天，”他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在三环路值勤么？”
　　他点头。“很好的天气，车子也不多，更没有超速违规，我原以为什么事都不会有……”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哭腔，“我和荒井站在那里聊天，他把他儿子的趣事说给我听，就是他的那个头顶有两个旋的小孩子，扁嘴的，我笑得前仰后合……”
　　他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眼。这样纯真而恐惧的神情……他感觉有微小的尖利的针在刺他的心。
　　“我们正说到兴起的地方，他说：‘叫我爸爸吧！’小家伙学得有模有样地说：‘叫我爸爸吧！’他的表情很夸张，我‘哈哈’笑出声，正在这时我听到我们后面‘砰’地一声……”
　　“我们预感到不对，顿时禁了声。我一点一点地转过头，一辆出租汽车横停在了路中央。我看不到前面，以为什么事都没有。突然荒井叫出声来，我急忙大步大步地往前跑，我看到了地上的血。”
　　他清楚这个声音。这个身临其境的声音，可怜的声音。
　　“就这样我看到鲜血淋淋的他，齐整的西装，深紫色的头发，血如同苍天大树的根部一样蔓延开来……我吓傻了，过了半天我才想起掏出对讲机，总部立即派了人过来，将他送进了医院，至于送到了哪儿我没敢问……我什么都不敢说，我想如果当时我和荒井不在工作的时候开小差，这场意外是不是可以避免，我们都怕被炒鱿鱼……如果我们事先看到了有人要横穿马路，我们可以罚他的款，再把他逮到警局去罚他抄二十遍交通安全法规，这样他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地躺在医院了……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难过地走到自责的他的旁边，右手轻轻地揽过他的头，左手则拍拍他的肩，“不全是你的错。”
　　他感到某些温热的液体在他衬衣的中腹地带上流淌开来。
　　“英二……”他的眼神穿过餐厅的吊灯，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今天我接手了21个病人。其中有三起是车祸重伤。一个严重脑震荡，一个右腿截肢，一个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意识——英二，我们医院离三环很近，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否会被送往我们医院，如果真是的话，今天急诊室由两位医生负责，也有可能会经我的手。但经了我的手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们只负责几项常规检查数据和简单的包扎、处理、急救。英二，作为一个急诊室医生，作为一个医院设立在高速公路旁不远的急诊室医生，我一年亲自处理的车祸重伤病人就是300起以上。他们被送来的时候大多都是血肉模糊的……运气好一点，折胳膊折腿，修养个把月又能再度行走。当我七年前刚读完医学硕士，看到第一个病人的时候，作为实习的我站在当时的急诊室医生旁边，我的内脏就已经翻江倒海。我知道这是孱弱无能的表现，可是我的胃伸缩得很厉害。医生在一旁一动不动，他的表情冷涩而严肃，从容地做着例行的检查。我觉得很尴尬，我想告诉他我很抱歉，在张开嘴的刹那我满嘴唾液，喉底尝到胆汁的苦味。我看着那个医生，他的脸那么肃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的视线又缓缓地向下移……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张血肉相连的脸，我的嘴里涨慢了唾液，那是快要呕吐的征兆。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急诊室，跑进了厕所，我对着水槽吐了出来。我抬头看着自己狼狈的铁青的脸，就像我平日晕车时那样——难道我就这么没用么？我害怕那位医生在我的档案上写点什么，这样我就只能继续做实习了……更坏一点，我会被调配到乡下的小医院，一辈子都只拿蒙混过日的薪水……我那时刚有你，我可不愿这样。我找到他，壮着胆子想和他谈谈。然而出乎我意料的，他只是拍拍我的肩，他说第一次总是这样的，叫我不要放在心上。那时我蓦地平静下来了。第二天依然有重伤病人陆续地被送进来。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突然没那么想吐了……三个月后我终于成为了正式的急诊室医生。我处理的第一名病患就是出的车祸。我用颤抖的手为他过床，我又一次闻到了胆汁的味道。然后我想起了那位沉静得可怕的医生，他说，第一次总是这样的……我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我竭力地回想他做的每一步：在旁边看了三个月，什么都看会了。后来的一切都很顺利，我也拿到了生平的第一份薪水。我用那份薪水给你买了你想要很久的那辆摩托，后来你经常骑着飙车的，你还记得吧？现在想起来，如果那时我不克服这个缺点，我或许永远都成不了一个合格的急诊室医生……”
　　他的面容温柔而残酷，声音没有多余的起伏。仿佛在叙说一个遥远的故事，主人公只是他认识的人。
　　“后来我什么都习惯了。你知道么？看到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病患时，我们医生心里或许过多的是悲悯，看到他们，连我们自己都想哭。人类发明汽车，却也同时夺走了许多人生命的可能。然而当我们看到第十个、第十一个、第十二个，我们开始感到同情心不够用了。我们大概会在中午就餐时讨论讨论，继而黯然神伤地继续刨我们的饭——下午还有更重的任务在等着我们呢。可到了现在，我们的眼里无时无刻不是塞满了病患，我们只有可怜的一个躯体，我们一个人只有两双手，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多帮人，我们能救一个算一个，救不了也只有罢了……我们看他们由同情变为麻木，渐渐只是机械地执行我们的职责。有时候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太可怕了。普通人在一生中最多能见到多少这样的场景？而这些天天在我们的工作中发生。想想我觉得害怕。可我不过是一名医生，东京这个庞大的染缸里，像我这样求生存的太多了。我想虽然我找到的工作并不如意，可我至少还有你，为了你，我得继续工作下去……你得有这样的觉悟……”
　　他注意到他怀里的人的异动。他叹了口气，他意识到他可能说错话了，不是可能，是肯定……他垂下眼时看到了一双愤怒的眸子。
　　然而很奇怪的，他的心到了那一刻却突然清明澄澈起来。那不过是他的生活，又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他还有什么需要迁就他？每日饭是他做，清洁是他打扫，心情不好还得像刚才哄婴儿一样地哄他，忍受并爱着他的孩子气，他的多余的可恶的同情心，他的纯真与脆弱，他的……真的，他还有什么要迁就他？该死的，他们是相伴七年的恋人，难道他的行为就得不到哪怕一丁点的理解么？——他凭什么要这样迁就他？！
　　他知道他要发怒了。他嗅到了在空气中盘旋的战斗气息。可现在的他只想把话说完。
　　“英二，我们都是三十三岁的人，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物价房价都在涨，而我们还不得不像猎犬一样警备地应对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我们真的已经没有剩余的精力了……你所在乎的那些就像蛋糕上的雕花，好看但不能吃。你再也不小了，知道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相同的悲剧，凭你一己之力无法阻止，也无法干预。我自然希望我的病患都是好好的。我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而你呢？”
　　他定定地凝视着那双他深爱的眼。他的手缓缓地在那上空抚过，一如温存的亲吻，撩好他散乱的额发。他说：“英二，我们……都不是上帝。”
　　那双活泼的眼如今载满了悲伤和愤怒。和平的家庭气氛开始分崩离析。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位刽子手的形象，那位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刽子手与他睡同一张床，吃同一盘菜，用同样的碗……可他怎么变成了这样？他怎么变成了这样！经了他的手他也不知道是谁，人命本无贵贱——站在他眼前的人的确未分贵贱——因为他以为所有的人命都一样地贱！在他的手里，所有的人命都一样地贱！
　　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他拼命地抑制住自己的泪水的悚然坠落，他疯子似地注视着他，憋出一句话来。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的确不是。”他放开了怀里的他，自顾自地干笑着。他的眼里闪烁着餐桌上方吊灯的耀眼的光。然后他闭上的眼睛，把那些光芒都关在里面，一如那些再也无法挽回的时光。
　　“英二……七年过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