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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


  •   Chapter 5.

      200X/4/3 14:00-16:00

      不二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双手撑着额。他已经两天没有好好地睡过觉了。每当他一抬眼,就会看到外面的编辑部如同证券交易所一般的繁忙景象。他将自己牢牢地反锁在这间16平米的小屋子里,用手提电脑循环播放着巴赫的钢琴曲。他喜欢钢琴的叙述,那样纯粹的,不带偏见的叙述,声音所表达出来的仅仅是声音的欲望。他也喜欢小提琴。可如今他脆弱的内心再也容不了起伏迭宕,他害怕再一次地,以任何一种形式去感受忧伤。
      当这只乐曲的高潮以某种单纯而快乐的方式降临时,被桌上的电话尖锐的响声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不二扫了一眼来电显示,突然心里一抽。他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时乐曲的高潮已经过去了,进入了宁静的平铺直叙。电话铃声继续孜孜不倦地大唱欢歌,不二心中一烦,横下心来,关掉音乐拿起电话。
      “不二。”是很低很沉的男声。那个他熟悉的,与他人一样的,严肃的……温柔的声音。
      他的心猛地颤抖起来。他想,他一定要表现得坚决一些,至少,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教训。“你找我干什么。”
      “今晚回家么。”他用小心翼翼的口气问。
      他冷笑。“我回家做什么。”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拍。“……我过两个星期有比赛,你……知道吧。这次公开赛在冲绳,就回不了家了。”
      他干笑着对心说,你一年在外比赛的日子还嫌少,把我一个人落日本的时间还不多,去个区区冲绳,都要提前汇报了。我随便打开电视,翻翻报纸,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于是他说:“关我什么事。”
      电话那头想了想,以医生的口吻正儿八经地说:“医院和公司不比在家,你身体不好,自己要小心,不要着凉了。”
      他愣了愣,旋即媸笑:他竟然拿这样的话来打发他!“我可不是小孩子。”
      “春天天气变化快,晚上温度很低,很容易感冒。你又不爱惜自己,总是冷醒了后再加衣服。你有胃病,记得每天按时吃饭,不要只喝咖啡和牛奶。……”
      他听着他难得一见的絮絮叨叨,心头一热,把嘴巴凑进通话口,”那么我告诉你吧,”他神秘地笑,“我现在就头昏,全身发热。”
      “啊……?”
      “手冷,脚冷,脸红,喘不过气,胸腔阻塞……”
      “啊?”
      “心跳加速,胆汁上泛,心绞痛,目眩,耳幻听……”
      “呃……”
      “不过最重要的,”他像个醉鬼一样地压低了声音,嘴唇贴在电话上说:“觉得你特别烦。”
      “……不二。”
      谈话又回到了原点。
      “有什么事快说。”
      “ATO……怎么样了?”
      不二冷笑,扯了这么大半天,终于到了正题了,也不怕浪费自己挣的电话费。“你亲自去看呀!不是你把他气到医院里去了么?”
      “不二……”
      不二心软了。那个人用这样干燥的声音来请求他的原谅,那声音充满质感,就像被他每天握着的手掌一样,那么立体而形象,在每一个他熟悉的地方又充满了茧,使他很容易陷入回忆,继而将人吸引进去……
      然而嘴舌之快定然是要逞的。“没胆量了吧?你什么厉害的话说不出来?我就知道,像你这样表面上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真要狠下心来骂人,是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说呀,有什么不满怎么不冲我讲呀。”
      “不二……对不起。”
      他的眼眶湿润了。或许不是他的错,真的,或许不是。或许他们三个的关系早就到了临界点,只是那天刚好是一个导火线,只是结果太过凄凉……他没有谁好责怪的,没有谁……好吧,那么就让他出口气,让他痛痛快快地骂一场吧……
      “那你怎么不说说,你那天说了些什么混账话。我告诉你,ATO现在可好得很,浑身上下没哪个地方不是包得跟白粽子似的。你有什么就说,反正你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你最多再把我气到医院,一了百了了。”
      “不二……我……”
      “别像个娘们似地扭扭捏捏,有种把那天你冲ATO说的话都冲我再说一遍。ATO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上次我狠下心来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他都没气出一场横穿马路来,本大爷到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把他骂到将幼儿园小朋友都知道的常识给忘了?还是你根本就怕,你怕这件事让媒体知道了,你怕你一世英名尽毁,你怕第二天的报纸上写:‘著名作家恋情曝光,恋人疑似杀人凶手’,啊啊啊,一定很轰动,一定会和‘二十年痴心无疾而终,初恋情人追悔莫及’荣幸成为‘东京八卦论’的上下集,频频出没在各大报端的显要位置,”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早报,“牢牢将诸如今日的无聊头版‘迹部财团公司股票连续三日跌停,集团陷入危机启动储备资金’,‘失去强力实业家资金支持,左翼政治家总统大选面临窘境是否放弃选举’挤到封底的豆腐块大小,多么扬眉吐气……”
      说到这里,他满足地咂了咂嘴——好久没掰得这么爽快过了,心中的郁闷已扫清了一半……
      “是的不二……”电脑那头久久沉默,最后发出一个无比诚实的声音,“我怕。”
      他说,他怕。
      不二怔了。
      他说他怕。他说他怕那些可恶的记者将他们的故事搬上头版头条,并且像蓦然间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地写到:“君不见,他们已同居七年啦!”于是,他们的住址将会被毫无疑问地翻出来,继而好事的记者们推断:嗯嗯,这就是某某某的车祸地点。啊啊,对,他们是旧识。咦咦,原来是这个样子。于是他们完了。
      他怕。因为不是没有过的。
      不是没有过的。
      他们的车是公用的,一辆看上去很普通的黑色保石捷。因为他出门少,写稿都是在家完成,再用EMAIL一传就搞定,那车基本是天天勤跑练习场的人在用的。偌大的公寓有三个出入口,他又总是走后门,闲得没事还坐外面的公交车,因此从来没被人发现过。
      最先是不二先注意到她的。
      那是个精干的女记者。无论是重大的新书发布会,还是小型的书友会,不二都能在人群中发现她的身影。又因为她人长得漂亮,打扮也很辣,一个人扛着很重的摄影机,从来不要人帮,他不由得对她多看了两眼。
      后来她找他做访问。他好脾气地答应了,其实心里很忐忑——没人喜欢那样的眼光,像猎人盯着列物,纹丝不动地紧紧不放,又带了股奇怪的狡黠,让人浑身不舒服——他可不愿意被当成豺狼。
      访问到是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在问到他的住址时,不二机敏地跳过了。他注意到她的脸上闪过的奇异神采。采访完毕后她将她的名片给他,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恭,她穿吊带,香肩毕露。不二皱眉。名片上书:小岛田朋香。
      他是看着她上车的。她开一辆招风的敞篷车,远远望去像一只压扁了的苍蝇——上了点价钱的车都是这样子。看来颇有几分家底。他再钻进自己的车。
      后来的一次大赛,他混了张工作证偷溜进休息室,无意中看见她出现在了手冢国光的restroom门前,看来是想捞独家。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他藏了起来。
      手冢上了他们的车,准确地说,是他上次开的车。随后他看到了她的笑,又是那样奇异的,带着某种无法知晓的特别的兴奋——战争贩子和军火商在二战其间大概就是这种眼神。
      自此他便多长了个心眼。出门尽量少开车,风衣黑裤太阳镜,以至于他进银行取钱,所有的人都离他远远的。
      一次他进便利商店买些日常用品准备回家,大包小包地正在结帐,冷柜的玻璃门映出那辆车的影子,像一个压扁的苍蝇,一个穿吊带的墨镜女人靠在车门上吸烟。他突然明白了。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上车,将纸袋呼啦啦地塞进后排,车子“吼”地一声蹦了出去,周围的行人惊讶地看着这辆失控的车。从反光镜里他看到她飞快地灭掉烟,慌乱地跳上了车。好吧,比真功夫。保时捷好歹不便宜。他最恨开快车,两旁熟稔的建筑如同许多许多年的时光齐刷刷地扑过来,汽车在柏油马路上拼命弹跳着,简直像要冲向地狱。路太多了,弯太窄了,拐角像刀锋一般地尖锐,他就这样疯子似地撞向他无法预知的未来。他想逃,他拼命地想逃,可是他能逃到哪里去?他被苍蝇追赶着,他能逃到哪里去?该死的亲爱的故乡,他能逃到哪里去?!——这个世界又有哪儿没有苍蝇?
      苍蝇紧追不舍,确定是辆好家伙。他又踩下了油门。他觉得他的身子定在了座位上,他的脑袋 晕沉沉的,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谦虚忍让,竭力配合,说不出的唯唯诺诺,他到底还要怎样面对记者!
      他看着反光镜,她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的冷汗从脊背噌噌地下来。
      他突然踩下了刹车。苍蝇大抵没想到他有这么一招,急忙地横摆过来,尖利的声响,他转头一看,丑陋的黑色轮胎印。
      他冷笑着从车上冲下来,像个警察似地熟练地有力地扣开苍蝇的门。女主人戏谑地看他的笑话。他摘下了墨镜,一把拎过她。
      “小姐,你请记住,”他狠狠地恨了她几眼,“我是个作家,不是懦夫。报道你爱怎么写怎么写,我管不着。法院的传票找上你可不要怪我没事先提醒。我他妈豁出去了,我这辈子的钱也赚够了,没什么好怕的。”
      后来他想,大概是他好莱坞电影看多了,学尼古拉斯•凯奇的酷打扮或是什么其他东西学得有模有样,终于把她吓住了;或许那位东京爆料第一人还从未见过如此有骨气的八卦主人公,起了英雄吸英雄之心,决定打破陈规,从良一回——总之他们算是逃过一劫。

      “不二……在么?”
      他急忙回过神来。“在。说呀。”
      “ATO……先进了门。”
      “然后呢。”他凛一凛神。
      “我请他坐。”
      他差点笑出声来,“废话。”
      “给他倒水,说欢迎光临。”
      他牵起嘴角笑,“够寒碜的。”
      “和他聊了起来。先聊了聊足球,说日本队这次预选赛肯定能出现,到德国没问题。后来说了说网球,他让我全日公开赛加油,我说一定的,捧回奖杯让他过来看。再说了说最近发的唱片,ATO是个唱片发烧友。我们都喜欢Christina。他喜欢她的妖艳,我更喜欢她的声音。他最近听Chalotte,很入迷,他又觉得像那样清纯可爱的女子也不错。于是开始系统地听古典乐。我们聊了聊莫扎特,他最喜欢《费加洛的婚礼》和《安魂曲》,各有五个版本,我让他下次随意带两个给我。最后谈了谈最近看的几本小说。”
      “挺热络的啊,这感情是他脑子有病,硬往车上撞咯?”他决心原谅他了。
      “最后他问我,你是怎么看我的?”
      听到这句话不二愣了愣,下意识地握紧了电话。手心的汗点点渗出,包裹了塑料听筒。他开始有不好的预感——这是他们向来竭力避免回答的一个问题。
      “我说,在生活中,我当你是聊得来的朋友。我们有相同的爱好,相互敬重,可谓知己。
      “在事业中,你独立支撑家族产业,论手腕论气度,年轻一辈的企业家中无人能及,这一点我常听不二提及,也深有同感。
      “并且,你在最恰当的时间选择了支持当今最有人气可是缺乏资金的左翼政治家。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将他扶上总统宝座。虽说你父亲为了明哲保身,不赞同你涉入政坛,可你显然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我佩服你的决断力。
      “可在我与不二感情里……”
      电脑那头久久沉默。那是诚实而真挚的沉默。他察觉到了那头沉重的肆虐的呼吸声。他的头脑一片轰鸣。他预感到了不幸。他知道一切恐怕都不是意外了,他明白这个转折意味着什么,这让他怎么原谅他。这就是所谓的真实到尖刻,坦诚到残忍……他觉得目眩,他想他是不是出现了幻听,耳边好像有几只小虫子,绕着他嗡嗡地飞……
      “You\'re already dead to me.”

      菊丸英二今天在家休息。又只有他一个人。是的,这两天他都只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一个人睡觉,太无聊了,太无聊了,他想。这是人过的日子,但绝对不是他能过得了的日子。
      他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电话。他好久都没煲过电话粥了。以前大石说这既浪费钱又浪费时间,他便打得少了。他像饿极了的小孩看到美味佳肴一样地滑了一圈舌头,“呲溜”一声,扑到电话机旁。他翻着电话本,锁定了对象——是他许多年都没联系过的中学同学,如今的当红作家不二周助。他还记得念高中时,不二是很和气的人,又是他那时最好的朋友,他是绝不会推说自己忙而挂掉他的电话的。更何况他又是作家,对他倾诉的话,恐怕比对着情感专家还要收到更好的效果吧?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对不二说过:他的情人是个男的。
      他兴高采烈地拨了不二上次同学会留给他的办公室电话。没人接。他持续不断地继续打,终于拨通了。他长嘘一口气。
      “喂,不二么?是我啊,英二,菊丸英二。”
      电话那头飘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啊,英二啊。有事么?”
      这下可把他难住了。说是有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说没事么,别人又这样问,许久没联系的同学了,贸然地打电话过去,总归是有点事的。
      “嗯,好久没联系了,就是想找你聊聊。”于是他这么说。
      “噢……”他听到那边不咸不淡地送过来一句,“聊吧。”
      “不二啊,”他开始抱怨,“其实我有事啦。”一旦打开了话夹子,他就再也停不住了。他把他这几天的愤懑通通泄了出来。那个笨蛋啊,他絮絮叨叨地开口,那个笨蛋是怎么无情无意,根本不顾虑他的想法,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把他骗到手就本性毕露了。那个笨蛋,做他本来不喜欢的工作,还堂而皇之地说是为了他。什么是为了他,根本就是在逃避。真是个笨蛋,越想越像个笨蛋。哪里有对情人说话这么不加掩饰的,起码哄哄他嘛。这下好了,他一发脾气,那个人就躲到医院里去值夜班,都两天不回来了。医院怎么洗澡呢,怎么换衣服呢?哎呀呀,肯定是穿着他那个白大卦,穿得脏兮兮的——你说虱子会不会生出来?诶诶诶烦死啦!他要回来也不准他进家门,好脏好脏!
      他就这样天马行空地抱怨着,也没看时间。那头什么声音也没有,平静地听着他有声有色的倾诉。他越说越起劲,以至于眉飞色舞了。说着说着他发觉这其实是件很有趣的事,好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恋人反正就是这么一糊涂蛋,他不过是很真诚很老实罢了,难道他真希望他来骗他么?他越说越高兴了,几乎快笑出声来了。可电话那头始终没有声音,他开始有一点地不愉快,最后他停下了叙述,小声地问到:“不二……你在听么?”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悲伤的哀静的声音。“对不起,英二,我很抱歉……我没有。”
      他的心情一下落到谷底。“……噢。”
      “真的很对不起,”那个声音愈发地悲凉,“我现在……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做……我遇上了一点事,我现在心里很乱,——你能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么?”
      他听到这番话,想恐怕不二也是出了大事,不二那憋屈性子,估摸着也不会跟他一个老同学倾诉,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劳烦他了。真是不该打这个电话的。“好吧……那我挂了。”
      “太对不起了……改天同学会再出来聚聚吧。”
      “……好。”于是他挂掉了电话。他叹了口气,以前大家总是抱怨工作忙没空交流感情,如今有时间联系他学生时代的好友,又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大石。是的,他的心顿时清明澄澈了,那个人的形象鲜活地闪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个傻子啊,那个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耐心地听他的絮絮叨叨,敦厚可爱的傻子啊,那个永远都微笑地凝视着他的傻子啊。那个傻子从不会对他说一个“不”字,即使委屈了自己,也都要尽力地成全他——真的,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他更爱他呢?他只是为了他在世俗中艰难地挣扎着,他又为什么要这样责怪他呢?他早应该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怎么就不能体谅他、不能迁就他呢?他又怎么能责怪他的改变——谁的改变又是心甘情愿的?他为什么不能想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呢?
      想到这里,他释怀地笑笑,拨通了大石的手机。那个工作狂,现在肯定在急诊室。算了算了,还是给他语音留言吧。“大石么,我是英二……那天的事,对不起啦。你今天回家吧?不过你必须先洗澡,你现在肯定脏死了……我做好饭等你。可是我的手艺不太好,吃坏肚子的话自己给自己开药,我可不负责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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