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crash about time/一场关于时间的车祸》17

2、Chapter 2．

　　Chapter 2．

　　200X/4/1 20：00—21：00

　　越前龙马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书柜。他的手在书架上缓慢而笨重地擩动着，挣扎地似乎想找一本能够打发漫漫长夜的好看小说。然而他发现那太徒劳了。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出惨淡的白色，是的，医院的颜色，石灰粉的颜色，让他感受到死亡的颜色。可在此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哒，哒，哒。
　　噢，是的，他太熟悉那个声音了。它昭示着一个13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属于他的名叫龙崎樱乃的女性形象、和她柔软的躯体以及日复一日的无趣婚姻、7乘以365个重复着同样音调的夜晚。他永远记得那双拖鞋。那是七年前百货商店大减价时他的妻子从人缝中伸出一只手，穿越无数人肉炸弹一样的阻碍后经过千辛万苦拿到的。当她的手终于勾到她的猎物时她显然松了一口气，他从她的身后感到了她紧绷的双肩耸然降落。汗水沾满了她那时尚算年轻漂亮的脸。她满足地笑笑，又深吸了一口气，绷紧了肩膀，继续投入了战斗。越前两手提着重物，麻木地注视着自己的新婚妻子高高翘起的浑圆的屁股，散乱开来的齐腰长发，以及不畏艰险一往无前的勇敢精神，而他则像个傻子一样地站在她的身后，一动不动。
　　哒，哒，哒。哒，哒，哒。
　　那个战利品被她使用至今。此后他虽然也作为旁观者兼搬运工目睹了大大小小数次这样的战役，然而留给他最深印象的就只有这双鞋。这双外表无比普通的拖鞋价值200日元，还不够他平日的一顿饭钱。鞋的两个前端已经开了岔，线头也给无情地漏了出来，泛着磨损的斑驳的白。它用它残破的身躯耳闻目睹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快乐，争吵，重大决定，以及某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亲密举动。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这个声音在四年前就已经固定下来了。从那天开始，几乎每日都要在他的耳边盘旋。就像他们曾经一同看过的鬼片里出现的永不散去的幽灵。这种过于熟悉的声音似乎扫荡开了他所有的激情，令他的每一次倾听和注视都感到了疲倦。那个声音的主人没有哪一日不骚扰他，用同样的声音侵蚀他。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走出了自己的书房，带上房门，走到了客厅里。他看着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不满与鄙夷的眼神看着他的妻子。
　　“我们认识多久了？”他的语气不是在回忆，而是在责问。然而可怜的姑娘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动。
　　她像少女一样地陷入了甜蜜的沉思。“我们18岁认识，24岁结婚，你说呢？”
　　他不语。他望着她黯淡的没有光泽的皮肤，和她的额头上新滋生出的几条细细的皱纹。衰老的过程是冷酷无情的，越前觉得恐惧。他的妻子才31岁，然而她已经老了。他看着衰老在她的脸上步步紧逼，肆虐践踏，蜂拥前进。
　　“结婚七年都过去了啊……”她调皮地将指尖含在嘴里，露出她少女时代特有的娇俏的笑容，当初就是这个笑容俘虏了他，让他心甘情愿地献上了他的玫瑰。那时他还是个穷小子，每天吃都吃不饱，还要打两份工，学业上也容不得他分心。然而他愿意向他的姑娘献上玫瑰，从而博得一个娇俏的微笑。可是如果说当初这个笑容值得他打十分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就是不及格了。
　　他的姑娘颇有深意地凝望着他，依然是那个他所熟悉的挑逗的眉目传情。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早，才8：40。于是他开始俯视着她的那双手。那双日日浸泡在油污和洗衣粉里的原本白玉无瑕的手。他恨油污，那个水永远洗不干净，只有借助香皂才能基本除掉的土黄色的黏稠液体。结婚后他曾经洗过一次碗，而后他发誓他再也不会像一个傻子似地去洗碗了。这当然是对自己说的。他望着他的妻子的手，那双被侵蚀的软绵绵的毫无生气的手，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将自己没进冰冷的水里，锅和碗里的油层层浮在表面上，粘上她白晰的皮肤，当她的手从手里抽出来的时候，那机敏的油便在瞬间爬满了她的整个手掌，还凝成一滴滴地下坠。
　　噢，难道要他吻这样的一双手么？
　　他开口了。“我们认识了13年，结婚7年。我熟悉你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太过熟悉了吗？”
　　她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以一种迷茫的眼神抬头望着他。
　　“我可以从一百个女人走路的声音中分辨出你的；我们每个晚上都坐在同一个地方，看着相同频道的电视节目，吃着从同一家超市买来的菜，睡着同一张床。你对于我来说就像一张白纸一样的清晰，我对于你是不是也同样如此？”他咄咄地问。
　　她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们现在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不停地回忆过去。我们的日子过得比白开水还无聊。七年过去了我依然不得不陪你去我这辈子最讨厌的百货商店去做打仗一样的限时抢购，我不得不帮你提比我上中学时的书包还要重两倍的属于你的战利品。那么你说，我们谁还能指望对方来改变自己呢？”
　　她终于听懂了。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用一种无比愚蠢的姿态看着她的眼泪。
　　“我明白了，”她抽噎，“你不要我啦。”
　　他将头转向墙壁上的挂钟。“这话多难听。”
　　她的眼泪像自来水管决堤一样地疯涌而出，“我把我最好成绩的时光都给了你，如今你却不要我啦。”
　　他索性转过了身子。
　　她的眼泪依然簌簌地往下掉，宛如她的再也无法倒留的青春年华，“你是嫌弃我了。”
　　他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眼皮不停地跳着，然后郑重地说：“没有。”
　　她不停地将她的五官皱成一团，眼泪就顺着她脸上的折皱滚滚而下，“如今我要钱没钱，要貌没貌，你又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被她的最后一句话吓住了。那一句话表面上要死要活，可说出来却平静得要命。这种绝望的平静震住了他。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姑娘是不会轻易哭泣的。虽然她看上去孱弱不堪并且絮絮叨叨，但她总归是个乐天派。可是她像条河一样地哭了。他记得许多许多年前，他从未想过他能够搬进这么昂贵的住宅区时，他们还住在学校并不算豪华的宿舍外面，他们两个人悄悄地躲了起来，他用玫瑰为她庆生。那天她就是这样哭泣的。然而那样的啜泣声显得多么幸福啊。现在的他回想起来，夜晚浪漫的月光成为了他的帮凶，而欲望的一往无前几乎摧毁了他。巡夜的脚步声到了他的耳里，被放大到雷声那么严重。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他用他颤抖的双手完成了第一次从女子身上收获的战栗。而这种认识在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时间后，终于导致了婚姻的出现。
　　而现在呢？而现在呢？
　　他的眼前恍惚了。在他的记忆中依稀出现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子，就像潺潺流淌的小溪里河床上的一块石头一样闪烁不定，变幻莫测。那些景象一个又一个地在他的脑海里接连出现，又忽地散去。一切都好象只在梦中出现过，而梦里的形象是那么生动——但仅仅只是梦里罢了。可是那个女子美丽动人、充满热情，就像远方传来的仙乐。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闭上了双眼。“我是开玩笑的。我们睡了吧。”